懷念故鄉(xiāng)散文隨筆:羅保子二娘
懷念故鄉(xiāng)散文隨筆:羅保子二娘
父親長眠于故鄉(xiāng)的北山上,近年,每當清明,從城里驅車去這里,走上這座山崗,為父親掃墓。北方的春色姍姍來遲,外地的春早已是桃紅柳綠,春光燦爛了,而我們這里連垂柳還未吐葉掛絲,只是剛剛吐出那零散的鵝黃色的調兒來。
沿著蛇形的小道走上去,途徑的路邊有一堆不大的墳瑩,墳頭長滿的蒿草,還沒一丁點兒發(fā)芽的動向,凜冽的寒風搖曳著光禿禿的蒿草干枝,春天的身影,春天的色彩卻仍然在這座小墳瑩上看不到氣息,還是那么的凄涼,風物那么的依舊。
她,仍然處在哪無邊的荒涼之中,無人為她來掃過墓,無人為她燒過一張冥紙錢,也許人們早已忘記了在人世間還存留過這么一個人?歲月的長河漸隱漸退,或者無論從空間或時間上早已消失掉了,也就像一只螞蟻一樣誰還能記起她呢?太渺小了,太渺小了!
我是為父親來上墳的,既然路邊每次碰上了,那從中抽出一點兒“用物”插在她的墳頭,長長的紙條在寒風中吹起“哧哧”的響動,似乎在哭泣,似乎在呼喚,似乎在感謝我:“角角娃,太謝你了,你是個好娃娃、乖娃娃”。每次我呆呆站一會兒就離開了,匆匆為父親去上墳。曾有一次,我身后隱約可傳來為家祖上墳的幾個人在說話:“難道她還有兒女?沒聽過?”
一
這,“也許是一首老歌,會令人想起以往,也許是個身影,永遠不會遺忘。”
從懂事以來,哪種記憶的手,總會撿起那些破碎的事兒,哪種大人們的叨絮,與光陰耳語,與歲月牽掛,與兒女一樣情長,諸如憂傷和喜怒哀樂。往事的路口,多少思念屹立成風雨中的種種“雕像。”
是啊!人生總有那么一個人如同一首歌,一段路,一種柔情,會在某個人的腦海里刻下光陰的故事,甚至可以說是深刻的,如同電影中的蒙太奇,一個接一個的鏡頭在你腦海中閃現,在記憶中回響,在心海深處激蕩。
我腦海中就有這么一尊“雕像”,別人是瞧不起她的,可我總想著要將她遲早寫出來,雖有些地方是模糊的,但偶爾遇到或聽到的記憶,哪始終是不能忘懷的,有時甚至是一種無名的傷感,發(fā)思懷舊之幽情的。
二
公社化時期,我們鎮(zhèn)子上有九個生產小隊,我家是三隊,隊里有個寡婦,這就是“羅保子二娘”。據說,羅家兄弟二人,“羅保子”的父親為老大,老二叫“羅老二,”但是不是真名?誰也說不清,沒人喊叫過他的真名,真名不知叫啥?羅老二是個單身漢,常年外出干木匠活,民國的哪年出門外好長時間沒來過,又是哪年的秋天,待回來后卻帶來一個婦女,人們說羅老二還有本事,引回來了一個媳婦。這婦女很勤快,每逢見人笑嘻嘻的,一口四川話,很客氣,很有禮節(jié),人們夸她這女人會“活人”(當地土話:搞好人際關系),干家務活兒足是一把手,會過日子,人人夸贊羅老二的在哪里撿了這么好的婆娘。
共產黨來了,羅老二翻身當了主人,當起了民兵積極分子,斗地主,分田地、合作化、公社化、鎮(zhèn)反、三反、進公共食堂,搜別人家鐵器的東西,甚至砸鍋交鐵大煉鋼鐵等都走在人前頭,有人說,羅老二的積極是后面有個“內助,”當著“參謀長”。甘肅抽調人馬修引洮工程,他會木匠,也積極報名去參加,想在工地上發(fā)揮他木活這一技之長。然而,到工地去不到一年他帶病回來了。羅老二不知得了啥怪病,有人說是累壞了身子,臥床半年死了,丟下了她成了寡婦。人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從來不說她是從哪里來的,怎么稱呼?羅老二的婆娘?不合適,羅老二的遺孀,也不順口,羅老二的“掌柜的”(當地人稱老婆為“掌柜的”,意為掌家的)也不合適,干脆就按羅老大的兒子之名而稱呼其名:“羅保子二娘”。
這樣“羅保子二娘”就成了她的大名,公共食堂解散了,各領自家灶具回家做飯,大集體出工勞動,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
羅保子二娘上工很麻利,記工員登記上工的人名單時也寫“羅保子二娘。”她上工回來還要爬鍋爬灶自己做飯,很孤苦。但無論如何掙的工分卻養(yǎng)活不了自己,年終一結算,分不上幾個錢。平時吃的沒油沒鹽的飯,有時候生產隊里分不上口糧,沒飯吃,開始乞討,時間長了,誰還給她飯吃。哪個年代,每家每戶的口糧一年只能吃半年,甚至半年不到,全憑野菜充補,“一年口糧半年菜,全靠瓜菜代。”
每當逢集,羅保子二娘撿些市場上的爛葉敗菜,乘人不備還悄悄偷一把,發(fā)現后,好心人見她可憐就過去了,哪些兇狠之人就是兩耳光,羅保子二娘也不在乎,打就打唄,反正為了活。后來看到集鎮(zhèn)上有人賣饅頭,她實在餓了,就乘賣者正忙乎之時,即跑過去從籮筐里猛抓起一、二個就跑,邊跑邊吃,那時候的一個饅頭貴如金,甚至如救命的“稻草”,多少人看著白花花的饅頭饞的干咂嘴,而賣者是將家里值錢的東西變賣了,買回些麥子當成本做起饅頭小本生意的,倒騰出來的“二面”(麥麩)作為口糧,能吃上這樣的“二面”也算是有口福的奢侈了。你想,讓人刁跑一二個難道不“心疼”嗎?不揍你才怪哩。有的人心腸還好,同情她,算了算了,但有的人就不行了,追上她就是一頓暴打。據母親說,羅保子二娘被姓柴的那個人追趕上,一把抓住頭發(fā)拖磨了一截路,然后一頓亂棍,打得她喊爹喊娘,跪地求饒,那姓柴的真狠心,照樣打得躺在地上沒聲息了才罷手,并狠狠踢了她幾腳,“你敢刁我的饅頭,打死你。”然后往臉上連吐了幾口唾沫便揚長而去。
她挨打之時,在一旁看的人只是眼瞅瞅而已,沒人上去勸阻,甚至有人還煽風喊叫:“打死她,活該。”她長展展地躺在哪兒,沒人理她,任她躺著吧。我母親從上街要到下街道的供銷社去打煤油才發(fā)現了她,即上去拉她,她長吁了一口氣,半天才哭喊出來,在旁的有人說:“她還活著?”母親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擦去手上已被打爛了的血,擦去嘴邊流下來的口水,幫扶她慢慢坐起來,歇了口氣,然后扶回家去。到晚上,母親又燒了一碗包谷面糊糊湯送去........
從那以后,羅保子二娘將我母親以姊妹相稱,常常到我家來閑聊。那次她的挨打,自己撩起衣服讓我母親看她的傷痕,甚至拉下褲子看她屁股上一道道紫青紫青的痕跡。“這家伙下手這么狠,毒蛇心腸,不得好死。”母親為她抱不平。母親曾給我說過羅保子二娘如何如何的挨打,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刻下了深刻的烙印。
羅保子二娘也“屢教不改,”一有機會繼續(xù)刁吃人家的東西,人們給她一個綽號“狗刁吃的,”有人罵她就像一條“賴皮狗”。刁吃人家的東西,最為多的是刁吃人家的饅頭。一次在逃跑過程中,急中生智,將一個饅頭塞在一泡干屎堆里,待追趕的人一看,饅頭不能用了,只好將她痛揍一頓,待人走后,她拿起饅頭用衣袖擦去,掐了些表皮上沾的糞,還是將饅頭大口大口吃了。
羅保子二娘個頭不大,大概有一米五六吧,寬臉面,黑黝黝的,厚嘴皮,頭發(fā)有些稀,也有些麻白。稀,據人說是因刁東西被人揪拔少了,兩顆門牙被人打掉,說話有點“漏風,”最明顯的有一顆虎牙,每當高興時一笑,哪顆虎牙就露出來,鼻子不高也不低,更不是塌鼻子。常穿一身臟兮兮的寬大的大襟黑粗布衣,一條腿被人打得有點跛,走起路來有些搖晃。每當犯錯,當人追打她,她總結了一個經驗,叉開兩腿,將腦袋“塞埋”在兩腿中間,兩手護住頭,撅起屁股,任憑人家打屁股和腿,頭部不讓“吃虧,”才能保命。人們說羅保子二娘與剛來到我們這里判若兩人,后來的哪種人的模樣兒不見了,哪種見人喜滋滋、很有禮節(jié)的“活人法式”不見了,現在走上街頭瘋瘋癲癲,自言自語,舌頭在口中不停地來晃蕩,有時甚至手舞足蹈,大有瘋癲之狀,兩只黑眼睛變成了黃瞳孔,如餓狼一樣放射出尋食之光。只要她一出來,走在街道上,賣饅頭的,擺小攤旦旦飯的,切面皮刮涼粉的,就有種警惕的眼光盯住她。她也不在乎什么,邊走邊瘋癡地說:“為了吃,為了活,我掙不上好工分,還得刁,我就是狗刁吃的。”有時還唱起四川哪種音調的民歌:“哎唉吆,花園邊里的鐵掃帚,寧愿讓人打死不吊死。”“鐵掃帚”是我們當地的一種草,既不能開花,也不結果,一般種在院邊籬笆周圍的小草,到初冬落葉割掉,人們扎制成掃帚,打掃庭院,意思是讓人瞧不在眼里的一種下等草,羅保子二娘將自己比作一種不值錢的蒿草,不像花一樣讓人喜歡的植物。“寧愿讓人打死不吊死,”說自己為了一口吃的,寧愿受人打,也不上吊自殺,表現自己個性的倔強。還有“蕎面吃上屁啪啪,包谷面洋芋拌疙瘩。”“你不要嫌我一攏蕎,蕎花開開火嬈嬈。”“不要嫌糜面饃挖人的(糜子做成的饃,‘挖人’指胃酸而難受),就這還沒我想望的(就這而吃不到,是一種奢望)。”“要吃白饃饃,麥子撒在泥窩窩。”“吃飽飯的是傲氣的,你咋知道餓急的?”“飽漢不知餓漢饑,輪到你時才悔及。”“驢比騾子沒馱了,人比人沒活了”。她追求的境界,就是吃,為了活命,她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一個所謂的“瘋婆子?”但她心底善良。哪年,我家遭了“瞎事,”我的一個妹妹因患急性肺炎,沒錢醫(yī)治,忽然暴亡,母親哭的死去活來,她不知咋弄來的一點白面,專為我母親做了一碗漿水白面飯,小心翼翼地端到我家,勸慰我母親:“別哭了,哭死也無用,哭死也換不回來你女兒的命,倒將哭壞了身子,丈夫咋辦?你看我沒丈夫的多可憐?你還有兩個孩子,往他們臉上看.......”坐在炕沿邊,為我母親擦淚,并端起碗喂我母親一口飯,我母親不吃時,她也坐在炕邊上淚眼汪汪.........
三
她在凄風歲月的時空里漸進到了七十年代有四了。
哪年的夏天,新麥子收割打碾進倉,幾天后生產隊為社員要分配麥子,社員拿著布袋子紛紛往社場倉庫去排隊,誰家的一斗,誰家的幾升,隊長念名單分配。
羅保子二娘伸長了脖頸,“狠勁”側耳細聽,從頭至尾就是沒聽到自己的名字,本來她有規(guī)矩的在排隊,此時即搖晃著身子大步流星地走到隊長跟前問:“我的多少?”隊長一下拉長了臉:“大家還給你沒務下,你還想吃白面?”“你總不能讓我餓著?我吃了半年的野菜、洋芋了,乞討著混著咋過來的?”“我管你咋過來的,”“我也與婦女們打碾啊,篩啊,簸啊,揚場啊的勞動,麥苗兒拔青時我也與娘兒們往地里撒化肥、打農藥、拔過草啊,怎么說我沒勞動呢?”“你的哪些勞動還夠不上這次分配,等再次打碾了看情況。”“再次打碾了看情況?這次就要給我分幾升。”“還分幾升?嗯,想的美,你吃屎去都沒人給你拉,像你這樣的人就是生產隊的累贅,去去去,我還忙著呢,站一邊去。”隊長不耐煩了,開口罵人了,背過了臉,劃不來對她說了。排隊的社員無人為她說幾句公道話,因為那個年代,隊長就是一家之長,小小的“土皇帝”,隊長說了算。誰也不敢得罪人家,自顧自而已。
羅保子二娘感到沒希望得到糧食,目光呆滯,眼里含滿了淚水,一會唇厚的嘴巴自言自語“瘋癲”起來,兩手搭在兩肩,如背行李背包那個樣,唱起一首歌“紅旗飄飄前頭走,跟在后頭往前行,鐮刀斧頭劈開道,什么山神水怪讓開路,今天的苦明天的甜,同志們加把勁,快快走,革命快成功,每天能吃一個白饅頭.........”又一會兒,轉換了個聲調兒:“同志們呀,快快趕啊!前面紅旗在飄展,嘩啦嘩啦的旗幟宏亮的歌呦,你看咱們的隊伍還沒散呀,伊拉乎。”
社員們誰也不理她唱的什么意思,只是當“狗刁吃的”瘋婆子而已,只顧排自己的隊快快分到麥子。那時的我已是十來歲的少年了,剛上完初一的中學生,正放暑假,看到羅保子二娘這個樣,沒多少注意的地方,更沒留意她唱的內容里還隱藏著什么?父親排隊等待分糧食,我站在父親身旁,看著她那個瘋癲模樣兒,讓她瘋去,與我沒有關系。我當時最大的企盼是快快分到麥子,吃一頓香噴噴的臊子面,一想起白面條口水饞的都流下來了。
誰也沒注意羅保子二娘在“眾目睽睽”之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跑到倉庫,即抖開布袋子就往里刨麥子,坐在一旁準備給社員按升按斗分糧食的會計、出納、副隊長、民兵連長等一幫隊干部一下愣了,等反應過來時一齊上陣,奪過布袋,糧食撒了一地,一把揪住衣服掀翻在地,民兵連長抓住頭發(fā),其他人抓住衣服拖磨出倉庫,然后當眾一頓拳腳相加,甩在一邊.......她歇息了一會兒,爬起,坐在地上掉淚,呆呆地看著人家一袋袋往回家扛糧食..........
當天下午,我的父親背著少量的麥子去水磨房,我興高采烈跟其后面,因今天隊上剛發(fā)放了糧食,社員磨面的人多,父親與磨坊老漢是好相識,不顧別人反對,走了后門先磨了,走在半路碰見羅保子二娘柱一棍吃力地要去磨坊乞討麥面,父親放下袋子從口袋里滿滿掬了一掬面粉,當手伸進袋子再次為她掬時,她按住父親的手說:“角角大(爸的意思),對了,不要了,這都夠意思了,你家人多,我到磨坊再去乞要點,哎,我是吃百家飯的。”父親與她拉起了家常,她向我父親簡單哭訴了她的苦衷,咒罵了幾句隊長,說隊長是“行過”哩,不得好死。她還向父親說,她拄著棍已找了一次公社,在院里,公社書記喊她出去,找大隊干部解決去,不能越級告狀,我這里事多,哪有時間管你那么多閑事。她強辯這不是閑事,這是關系到老百姓的大事,書記變臉說:“要大隊干部是吃干飯的,怎么找到我這兒來了。”叫來秘書和通訊員要將她攆出去,此時公社一位姓王的主任從房里出來讓進去,叫坐下慢慢說,她訴說了生產隊長不給糧食的事,這位好心的王主任打發(fā)通訊員叫來隊長,隊長一進門看到羅保子二娘,氣色不好地問:“你還跑來告狀,咱們走著瞧。”這位主任一聽火冒三丈,“啪!”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猛地站起訓斥道:“走著瞧想干啥?你這個隊長不到五分鐘,只要我的一句話你可以滾蛋!信不信?”隊長這才覺得不對火,像泄了氣的皮球蔫了,耷拉著腦袋不啃聲了。主任說:“這是孤寡婦女,你不給糧食,讓她餓死不成?你是隊長大人,你家吃上長長的白面飯,就不知饑餓咋回事?何況人家還參加過勞動,掙的工分不夠?難道你的女人就能有分糧食的資格嗎?限你三天分給她糧食,不然你這個隊長我通知大隊干部就別當了,滾!”隊長低頭哈腰唯唯應諾而退出了。王主任安慰了她幾句就回來了,至于隊長什么時候給,她還不知道。即使給她糧食也已經將氣憋上了,會咋樣的給法?不管怎么說,她到磨坊先乞討一點吃著,這才就碰上你了。她將公社王主任大夸贊一番,“是個善人,好人。”詛咒那位書記是個王八書記。父親說:“王主任原是西和縣的地下黨,是個老牌共產黨的干部,那個書記原是個公社一般干部,靠造反派起家現在當了書記,根本不知道窮人苦楚,你找她干啥?”父親與她嘮嘮叨叨說個沒完,我急著回去要吃白面飯,催著父親快回去........
母親為全家做了一頓雞蛋洋芋臊子面,饞極了,香噴噴地,美美地享受了人間奢侈的口福,母親盛了一碗,讓我送給羅保子二娘去。
此時,家家已是縷縷炊煙裊裊,太陽雖然偏西了,但夏天的夜幕姍姍來遲,她門口不遠處一棵老柳披著夕陽的紅光挺立著,顯得更是挺拔,秀美好看,樹上幾只蟬鳴仍然“知了知了”叫著不停,感覺在為羅保子二娘鳴而不平。
這是一座稍偏的西南房,羅保子一家住在正屋,頂頭相接的一間偏耳房她住,一抹余暉的紅色晚霞正好斜照在這座老屋。這座房屋顯得既陳舊不堪又帶有一種神秘之感。她的門半虛掩著,我敲了幾下,她讓進來,屋里光線有些暗淡,她躺在炕上,見我進來端著一碗面,即下炕從灶臺上取過來一只碗,笑瞇瞇倒進她的碗里,連聲說:“謝謝你媽,謝謝你大。”當我轉身要走時,她卻叫住了我,讓我等她將飯吃完了給我講個故事。
“講故事?”我疑惑地盯著她。
“真的,講個故事,你從來沒聽過的故事。”她很認真地說。
四
夕陽的余光仍斜射屋門,還尚存留一息,屋里雖然光線暗淡,但還有點因晚霞的余光還在門外,屋門口進深不多的光線比較好點。我坐在一條小木凳,看著她那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吃起面來,心想,這碗飯肯定不會飽,可惜無奈再沒了。
乘她吃飯時,我稍留意這屋。啊!這真是個什么家啊!屋里被柴火的煙熏得黑乎乎的,那墻壁、木椽如黑漆刷過一般,灶臺與土炕距離相近,灶臺上放著幾個碗,有的已裂縫了,灶臺旁有一個打水用的瓦罐,灶臺旁邊亂堆放著一堆茅草干柴火,門外院里曬著她從山野外拔回來的雜七雜八的蒿草柴火,灶臺邊用土基塊壘起支著一片案板。土炕上一條已露出棉絮而臟兮兮的被子,炕席有一片已破爛了,可能因土炕燒得過熱,竹席被燒焦而破爛的,但她用幾條新的竹條又編補了。門背后立著一桿紅纓槍,哪是羅老二當基干民兵時用過的武器,她留存作為紀念品。一個不高的舊式木柜看樣子是裝她的包袱的,也被煙熏得漆黑發(fā)光。一方桌上有兩個陳舊式的木制香筒和小香爐,香爐里多半有香灰,看來她還是常為誰燒香的?方桌子靠墻,墻上貼著一張被煙火熏的黑乎乎的毛主席畫像,畫像旁邊還掛著一個不知哪兒來的軍用水壺。
這才是家徒四壁?太窮了,哪時我是個少年,心里雖有些憐憫之心,但感受還不是那么深刻,只覺得她一個人孤苦伶仃有些可憐而已。
一會她飯吃完了,無奈地干砸了幾下厚嘴皮,又伸出舌頭三兩下添了碗,“太香了。”
“角角娃,你已是個中學生娃了,等你以后中學畢業(yè)了,我認認真真、詳詳細細地講一個紅軍的故事,你拿上筆和紙好好記錄一下,好好整理一下,看看這個人究竟是啥貨色。”
她究竟想講一個啥?
“紅軍,我喜歡聽這樣的故事,但與你有什么關系?”我隨意說了一句。
“哪我大概地、簡單地先給你講一下,以后再細講。”
她真的給我講了,少年時代,是人記憶最強盛的時期,尤其哪些影響深刻的事,會在腦海里刻下深的痕跡的。
她講的那個故事至今還在我腦海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盡管故事的真實性怎么樣?但她哪認真地樣子,我還是耐著性子聽了。
16歲那年,四川天全縣的一個村子迎來了共產黨的紅軍,紅軍來了,是保護老百姓的,與白軍的紀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地支援紅軍打仗的熱情非常高,送米、送飯、送菜,有什么送什么,男兒紛紛參加紅軍打白軍,也就在那年有個小姑娘去給家里打水,井口旁邊搭建著紅軍醫(yī)院的草棚,草棚里全養(yǎng)著受傷的紅軍,草棚不大。那天她在井口打水,旁邊躺著一位傷員,是剛從前線受傷抬來的,因草棚人已滿,那傷員說燒的厲害,渴的要命,向她要水喝,她將剛打上來的水給他喝,咕咚咕咚不知喝了多少,然后哪位傷員掙扎著要向草棚爬去,她扶起送回草棚,剛到草棚前,碰見一位女護士,自己說她是護士長,問他干啥去了?又批評這傷員無紀律,說他既受傷又害的傷寒病,因沒這種治傷寒的藥,醫(yī)院才想辦法,他就偷偷爬出草棚外喝水去了。這小姑娘挑水回去了。第二下午她放心不下哪位傷員,就去看望,哪傷員滿是感謝她給的涼水喝,那涼水竟然將他的燒退下去了,醫(yī)院正想辦法還在治他的這種病。他們寒暄了一會,那傷員沒給她說名字,只說他是安微麻城人,參加紅軍時正是在黃安七里坪成立紅四方面軍的,他是紅四方面軍的人,是從蘇區(qū)突圍一路打過來的,他講了紅軍打了幾個勝仗的簡短故事,講了紅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講了在紅軍隊伍里集體活動的樂趣,她心動了,回家后鬧騰父母要參加紅軍,父母開始不同意,后經不住鬧騰同意了。開始在30軍89師263團當戰(zhàn)地救護人員,抬擔架,往陣地上送東西。閑時,集體與大家唱歌、開會,教她練打槍,軍事化的嚴格紀律訓練。她覺得紅軍隊伍人與人之間的愛是無法形容的,記得他們的軍政委是李先念,副師長楊秀坤。后來四方面軍將各師各團的婦女整編成立了“婦女獨立營,”不久發(fā)展為紅軍“婦女獨立團,”女團長兼政委叫張琴秋,不久,隊伍擴大了,又成立了第二團,這個小姑娘在第二團,團長姓曾,全團擔負著戰(zhàn)勤任務。
中央紅軍來到四川,大家還列隊歡迎過,可時間不長,不知啥原因,兩支紅軍隊伍不合了,紅軍內部出現了分裂,空氣緊張,四方面軍的有些領導給他們宣傳紅一方面軍如何如何?紅一方面軍北上走了,總頭頭張國燾等人不北上,但最終各方面原因還是北上了,這樣就來到甘肅隴南一帶。這個小姑娘因拉肚子加之皮膚起疙瘩瘙癢等疾病就掉隊了,紅軍就將她安頓在當地一戶好人家,有個老婆婆非常喜歡她。那年的秋天,村里來了個木匠,干一手好活兒,經人說合,這個木匠就將她帶到這里來了,直到解放。
哦,我明白了,她講的這個小姑娘就是她,意思是說她是流落紅軍。那時期,我上初中,老師在課堂上講紅軍長征,只講一方面軍的紅軍如何的搶渡大渡河,飛奪瀘定橋、四渡赤水、爬雪山、過草地等歷史故事的教育,而四方面軍是張國燾領導的部隊,是搞分裂派的,另立門戶,與毛主席的一方面軍唱對臺戲的。老師還講過,紅一方面軍的行軍路線是“紅色線,”而四方面軍的是“黑色線。”即使她是紅軍,也是張國燾的四方面軍的人,可能她不向當地政府說明的原因就是這吧?弄不好還成了“政治斗爭”專政的對象,反倒引來一屁股“騷”。即使生活艱難,但不愿向人透露,隱藏的秘密可能就這緣故吧?畢竟那時我還年經,不理解她當時要給我講這些干啥?為何要給我講?對她的事漠不關心,只是出于她與我母親要好的面子,而耐心聽了下去。她還說以后閑了要細細給我講,細細記,保存好材料看以后有什么用。
然而,我的確不耐煩了,口里只是應允,拿起碗便飛奔出來了......
五
幾年后,政策變了,世事變了,人民公社的牌子撤了,掛上了鄉(xiāng)政府的門牌,我也上了大學,羅保子二娘也成了重點“五保戶”。
那年放暑假回家,聽母親說羅保子二娘已死了,我心里一驚,猛然想起當年她托咐我的事,腦子像過篩子一樣盡量回憶。
聽母親說,她死時,隊里那些娘兒們都去了,她二三天已沒吃飯了,大家聞訊趕去將她扶起,背靠著我母親的肩有氣無力說:“我一直....等你的角角娃.........幫我........寫個材料,還是.......沒等上了,我不行了.......一切全完了.......”她手指示意讓人從舊木柜里取出一個包袱,打開包袱,里面有幾件補了又補的舊衣服,她又示意讓人繼續(xù)打開,翻出了一個小布袋,布袋里包著一個用紅布剪下的紅五星,她說是當紅軍時發(fā)的一頂八角帽上的,八角帽在隴南養(yǎng)病時丟在當地老鄉(xiāng)一戶人家。
大家也沒重視她說的話,紅五星能當飯吃?她說她當過紅軍,誰信?紅軍與這些婆娘們有啥關系?只是大家?guī)退拿Χ眩蛩芰四拿炊嗟淖?,太可憐了,讓她安然離世,死時不是那么孤苦,那么凄慘,再無別的。畢竟是農村婦女啊,紅軍不紅軍的的確與她們毫無瓜連?送葬的那天,這些婆娘們將她所穿過的衣物,包括那個紅布五星包卷在一塊,與羅家人一起拿到墳全點燃焚燒了.......
任何事情,任何東西當它存在的時候,人們不去注意,不去珍惜,當它不存在了,消失了,反而悔之晚也。聽母親這么一說,心里難過起來,真后悔。歲月抖落了我的多少個春秋,每當一想起這件事,這顆內疚之心就忐忑不安起來,那個似瘋似癲的老婆子的模樣兒不斷在我腦?;蝿印?ldquo;花園邊里鐵掃帚,寧愿打死不吊死.........紅旗飄飄往前走,跟在后頭往前行........”那種音符調兒仍在耳畔縈繞不斷。
她,本不該承受那么多磨難,本不該承受那么多不公平的對待,本不該.......我更本不該失信于她,那種信任,那種真誠相邀乞求的眼光,使我的內心遭到了無限不安的譴責,給一顆內疚的心如橫來一刀又撒了一把鹽。說實話,很多事情就是不經意而失去了讓人所留戀的東西。我沒了卻她的一樁心愿,以至她帶著遺憾埋葬在墳墓,我良心不安,無法彌補。然而,我不明白的一點是,世事變了她為何還不向人透露?向政府說明呢?這在我心里還是個謎?已無法解開。
有時在靜謐的夜晚,我的思緒穿過千山萬水后又被拉回羅保子二娘個“瘋婆子”身影的鏡頭里了,真的很愧疚。
每當回鄉(xiāng),“鬼使神差地”要去看看那座黑不溜球的老屋,那棵老垂柳,站在樹下再想聽聽哪蟬鳴的音符,心里酸楚楚的,像大海的波浪一波又一波...........
作者:王 鈺
公眾號:東方散文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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