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辦教師生活和工作狀態(tài)隨筆
民辦教師生活和工作狀態(tài)隨筆
原標題:那些年月那滋味
從1976年7月到1995年8月,我干了19年民辦教師?,F(xiàn)今一些青年人根本不知道學(xué)校里曾經(jīng)還有這樣一類教師,也許會疑問這樣的教師是怎樣一種生活和工作狀態(tài)呢?看看我回放的幾個生活鏡頭,你會赫然明白“民辦”的含義。
1
芒種季節(jié)一過,麥子就進入了灌漿期,籽粒日益飽滿起來。炎炎的烈日烤著,燥熱的夏風(fēng)刮著,山坡、田野由青綠漸漸變?yōu)闇\黃、金黃,農(nóng)家一年中最忙的季節(jié)到了,村里人稱之為“割麥子種豆的時候”。搶收搶種,突出一個“搶”字,每年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家家戶戶男女老少像火上房子了一樣,神經(jīng)緊繃,眼睛瞪到了頭頂上。“
麥子進了房,豆子進了場”說的是麥子只有入了倉庫,豆子只有入了場院才算收成。若不及時收割,籽粒脫落,或是已經(jīng)成熟遇上連雨天耽誤了收割,爛在了地里,等于白白忙活了幾個季節(jié)的勞作。
時光回到1989年。那時我是在離家3里的初中教書,學(xué)校在鵂鹠山前的蓮花村,在此讀書的都是嶺谷溝夼山村里的農(nóng)家子弟,教師由縣鄉(xiāng)教育機關(guān)委派,公辦教師僅占兩三成,而大部分是民辦和代課教師,農(nóng)民戶口,村里有地,教書工資了了,連公辦教師的三分之一還不到 。
我和妻子一樣都是民辦教師,妻子在本村小學(xué)教書。我們和母親一起生活,分田到戶時家里分了四畝半地,那年種了三畝麥子,留了一畝半地春天種了花生玉米地瓜豆子之類。若是在農(nóng)閑,教書之余,星期天節(jié)假日到地里間間苗、鋤鋤草、施施肥、打打藥,累是累些,倒也充實。但來到農(nóng)忙,就大不相同了,學(xué)校教書、地里農(nóng)忙兩副重擔(dān)一起加在肩上,壓力就大了,有時就有些招架不住。
我擔(dān)任著初四的班主任,教兩個班的語文。恢復(fù)高考制度之后,每一個農(nóng)家都把孩子考上中專考上大學(xué)作為跳出農(nóng)門的最大希望,千萬雙眼睛都盯著學(xué)校。每位老師都感到肩上的擔(dān)子沉甸甸的。每一學(xué)科都會比計劃提前結(jié)束功課開始復(fù)習(xí)。
麥子在灌漿,考生也在“灌漿”,麥子籽粒飽滿日益成熟,考生的復(fù)習(xí)也進入了最關(guān)鍵的“沖刺”階段。每位教師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梳理知識,研究教材,刻印提綱,出題、考試、批改、輔導(dǎo)。忙得焦頭爛額,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耗盡全部心血,讓考生最大限度的“金榜題名”。
麥子熟了,有些山耩地已經(jīng)開鐮了。與其同時并行的,教室里黑板邊“倒計時牌”寫著“中考僅剩下20天”,復(fù)習(xí)正到了“白熱化”程度!
山里的麥子不知是怎樣的成色了,我的心緊繃著。畢竟這是一年的口糧啊,老母親被挨餓的年景嚇怕了,常說“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的話,所以一想到糧食自然會感覺它的重要。然而給畢業(yè)班上課的大多是民辦教師,家里都有麥子,在都到了需要收割的節(jié)骨眼兒,領(lǐng)導(dǎo)就有些為難了,怎么辦?我從上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是班里的主要干部,給他人作表率,有利益的時候先人后己已習(xí)以為常,眼下又是年級組長教研組長,同事朋友之間豈有不讓之理?這種情況下著急上火也要挺著。
傍晚放學(xué)回家走到村頭,本家的侄兒福路老遠就朝我喊著:“小叔,還沒放假呀,你盛子耩的那塊麥子真好割了,穗都彎了啊!”“知道啦!”我答應(yīng)著,心想明天還要上課呢?;氐郊依?,老母親在院子里團團轉(zhuǎn),一邊念叨著:“聽說耩上那塊麥子熟透了,放假了吧?明天能去割吧?……”“再等兩天才輪到我放假呢,學(xué)生快要中考了,現(xiàn)在“放了羊”,會關(guān)乎他們一生的事兒……”
我嘴上解釋著,心里像有個亂蹦的兔子在攢動,忐忑著,十分的難耐和不安,。妻子知道我的無奈,說:“我放假了,明天先去割著吧,你上完課,早點回來往場上搬啊。”只得這樣了。
第二天傍晚,我上完了課,找了一輛拖拉機將妻子割了一天的麥子搬到了場上,等脫完了粒搬回家,已是午夜時分。母親說:“天氣預(yù)報,明天后天有中雨。”這一消息,像一只大手更加揪緊了我的心,若真的那樣,剩下的麥子可怎么收呢?
真指望“天氣預(yù)報”不準,卻準得一毫不差。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雨就噼里啪啦地下了起來。我急忙上平房將昨晚脫好的兩袋麥粒收攏成壟,用長凳支撐一個塑料大棚,讓麥粒散熱,不至于生芽變質(zhì)。雨越下越大,山上的熟透的麥子只得浸泡在雨中了。雨緊一陣慢一陣連綿地下著,就是我放了假,又有什么用呢,看著天陰沉著雨嘩嘩地下著,想著成熟的麥粒受到雨水浸泡很快就會生芽變質(zhì),心里火燒火燎一般。
鑒于這種狀況,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將教師的課程安排作了調(diào)整,雨天民辦教師上課,雨停了公辦老師上課,民辦教師回家全力“搶收”。
雨下了三天終于停了,到地里看看,麥子有大半倒伏在地里,像大片的地毯平鋪著,這給收割帶來更大的麻煩??纯贷溗胗械囊呀?jīng)生了芽子。無論怎樣也要收啊。然而進了地里,感到更加的不妙,干透的土地,浸飽了雨水,稀稀的,整塊麥地成了一個大大的稀泥潭。
腳踏上去,很快便會陷下去,并且越陷越深,直陷到膝蓋。不能蹲著割了,站著腳又立不穩(wěn),割起來很不得勁兒,真有像老虎掉到井里有威發(fā)不出有勁使不上的感覺。即使再難還能放棄嗎?咬著牙干吧。妻子說:“咱們就唱語錄歌吧”說著就唱起“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來。干,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站在沒膝蓋的稀泥里,弓著腰,打個麥腰,割一把麥子放在腰上,往前往周圍割,直到夠不到了,將腳從稀泥里拔出來,向前邁一步,再將腳插在稀泥里,站穩(wěn)了,繼續(xù)割,就這樣一步一步向前挺進。遇到那些倒伏的,像醉漢一樣癱倒在地上,就要用鐮刀先將其扶起,收攏到手中再割,總有一些不服從理順再次臥倒的,煩人透頂。
還有更可怕的,妻子正用鐮刀扶起倒伏的麥子,一條紅褐色的蛇竄了起來,有一米多長,妻子嚇得一聲尖叫,蛇受到驚動順著麥壟跑遠了,卻害得我們心驚肉跳一個上午,只怕那蛇再次出現(xiàn)。那是一條毒蛇,要是被它咬了,那就更麻煩了。鄰居張慶從地邊走過,看到我們倆在稀泥里割麥的狼狽樣子,打趣說:“強叔,踩了多少蟹子呀?”“蟹子沒踩著,倒是差點踩著了長蟲!”“啊?”他也驚得目瞪口呆。……
費了好大的勁將所有的麥子收割完畢,搬出麥地運到場上,脫粒揚凈,累得要死,最后收獲的卻是發(fā)芽變質(zhì)的“成果”。那一年,搶收及時的人家,收得了一些好麥子,我家多虧妻子雨前搶收了一天的功勞,好歹收得了麥種。
后來,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將變質(zhì)的的麥子以極其低廉的價格賣給了飼養(yǎng)場作了飼料,我母親不舍得賤賣,還磨面吃了幾回,蒸的饅頭、包子,吃在嘴里粘粘的,難以下咽,味道怪怪的。其實在心里攪動的是比嘴里更加濃重的苦澀。
2
“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唐代李紳的這首《鋤禾》語言質(zhì)樸,富有生活,感情真摯,將勞動者勞作的艱辛、收獲的不易寫得淋漓盡致。不知莘莘學(xué)子在搖頭晃腦吟誦的同時可否體味農(nóng)民鋤禾的辛苦。
鋤禾的最好時機是在“日當(dāng)午”,早晨將草鋤下,一些頑固的草,憑借帶著的露水根須會重新扎入泥土,垂死維持著一絲生命,等待下一夜的露水的滋養(yǎng)起死回生;傍晚日頭的炙烤漸弱,鋤下的草會保持自身的水分,加上入夜的露水,有一部分也會伸展根須再次扎入泥土。
盛夏的中午,火球一樣的太陽當(dāng)頭炙烤著,大地爐膛一般,這個時候,你的鋤頭只要將草鋤掉便是致命的,即使還有幾個根須沒有斬斷,不用半個時辰也會一命嗚呼。然而要知道在這樣炎熱的“爐膛”里炙烤著的,還有手握大鋤與頑固雜草“較勁”的人呢。
麥收前在麥地里套種的花生、玉米,在幾場雨過后莖葉茂盛起來,與其一同瘋長的還有討厭的野草,它們在花生玉米的周圍像死纏亂打的無賴與之爭水爭肥爭陽光爭地盤。這個時候農(nóng)家除了追肥打藥,主要的事情便是除草。
那時學(xué)校每周只有一個星期天,地里所有的活全部要靠這點時間來做。玉米該間苗兒了不能及,粘蟲將玉米吃成了光桿,雜草蓋過莊稼是常有的事。就曾有地鄰兒寶哥諷刺我:“董老師,你的地里真是萬物瘋長啊!”我一陣臉紅不知該說什么好,心里想,沒辦法呀,教書育人不可有半點馬虎,地里的莊稼啊,就原諒主人弱待吧,你們只能將就著了。
畢竟是在村里長大,愛惜土地愛護莊稼是骨子里固有的,一分辛勞一分收獲。時間越少越得多下一些力氣,再大的艱苦也要忍耐。烈日下的花生地里,我穿著短褲,光著膀子,頭戴草帽,臂彎上扎著毛巾(擦汗用),雙手緊握鋤把,鋤頭霍霍鋤掉麥茬,鋤掉雜草。到處明晃晃的,偶爾有一陣風(fēng)也是熱烀烀的,人在蒸籠里一樣,“揮汗如雨”這個詞只說明了一半,還有腰酸背痛的勞累。
汗水在額頭臉頰流淌著,毛巾很快擦得盈盈滴水,汗水順著前胸后背流在腰間,短褲也很快濕透半截??诳柿耍z到了地頭捧起塑料水壺,“咕咚咕咚”涼白開水喝個肚子脹飽,接著繼續(xù)鋤下一個來回。妻子要做的主要是拔草,清除那些與花生莖葉纏在一起難以鋤掉的雜草,還要將麥茬雜草收集起來搬出地外,同樣受著酷熱勞累的辛苦的煎熬。臉膛胳膊曬成了醬赤顏色,手掌手背被麥茬戳扎得血跡斑斑。
還有一樣活是必須要干的。玉米長到一人高的時候,追肥之后還要劃鋤,為其增加營養(yǎng)準備抽穗結(jié)實,同時清除雜草、培土預(yù)防倒伏。大熱的天,在青紗帳里來來回回地刨坑、施肥、復(fù)土、拔草、劃鋤,除了酷熱難耐之外,還有一種“酷刑”,玉米葉邊的鋸齒會將臉和手臂劃得傷痕累累,即使穿著長袖衣服也難以避免,汗水浸泡著“鋸”痕火燙一般,叫你苦不堪言。
拼命干了一天,有時到了傍晚該收工的時候,仍然還有一些活兒沒有干完,戴著黑再干一氣兒吧。
恰恰這是牛虻、山蚊子、小咬最為猖獗的時候,叮住你的皮膚狠命地吸食你的血液,直到你拍打它才肯松口,常常被它們叮咬的滿臉滿手臂滿腿是疙瘩,奇癢難忍。即使這樣,也要忍耐著堅持著把活干完,不然,只有等待下一個星期天才能再來,如果那樣,地里的景象又要成為村里的笑柄了。
我還想起來一件事。干教師必須夠資格,最基本的是學(xué)歷,中學(xué)教師必須是大專以上,小學(xué)必須是中專以上,而我們這一代人該讀書的時候““””耽誤了,需要的時候,只得下功夫補上了。補的途徑主要靠業(yè)余自學(xué)和參加大中專進修。參加進修學(xué)習(xí)的時間全都在星期天和假期,地點在三十里外的縣城教師進修學(xué)校。
田里的活要干,進修學(xué)習(xí)又不能耽誤,常常是這樣,騎著自行車到地里拔一氣兒草,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匆匆走出地來,用路邊草尖兒上的露水洗洗手,騎上自行車,帶著滿腳滿身的泥土,向縣城奔去。有一次妻子學(xué)習(xí)回來,情緒沮喪對我說:“咱什么時候能趕上個人啊,和城里的那些老師相遇,人家看咱都是不屑的眼神,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你。”我只能說:“也許是你胡思亂想的吧,即便真的那樣也別在意,他們是他們,咱是咱,咱們有自己的世界。”說是這么說,心里卻是酸酸的。
3
秋季到了,農(nóng)家主要干兩件事:收獲與耕種。收獲是一種快樂,遇上好年景,金燦燦的玉米,白花花的花生,紅噗噗地瓜,成梆梆的豆子,滿目豐收的景象,看著舒坦,收著愉悅。然而除了收獲,將勞作的成果收到家里,曬干揚凈儲藏好之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耕地種麥。“白露早,寒露遲,秋分鐘麥正合適”,農(nóng)時不可違背,寒露后種的小麥,分蘗率極低,會嚴重影響來年的收成。要在秋分的半個月之間種上,就需要抓緊一些。
如果遇上墑情好的年景,收一塊,耕一塊,種一塊,按部就班,吃點苦受點累,在半月之間完成收與種倒也不是什么大問題,然而我們膠東地區(qū),秋季干旱的年成占多數(shù),遇上干旱就給耕種增加極大難度。
記得有一年秋天,臨到耕種好長時間沒有下雨,地干得像一塊塊烏龜殼,錚錚的。收的時候硬邦邦的刨不動,耕種就更加麻煩。費了好大的勁把莊稼收回了家,清除地里的雜草,將土雜肥運到地里,如果是離水庫、水灣近的地塊,可以雇人抽水噴地,我卻沒有那樣的條件,幾塊地不是在山腰,就是離水源太遠,鞭長莫及無法造墑。無奈只得硬著頭皮干耕了。爭分奪秒爭先恐后,先耕了再說吧。然而趕上了最忙的時候耕地的拖拉機也打不開點兒,萬事俱備只待機耕,等待幾天也挨不上,著急上火考驗著人的韌度。
我突然想到鄰村特別要好的一個同學(xué)年前買來一臺手扶拖拉機,騎車便去。他知道我的難處,放下了手中活就駕車來到我的地頭。地干得鐵板一樣堅硬,老同學(xué)用了大半個下午時間犁完了一畝半地。地犁好了卻是滿地坷垃,土塊硬得像石頭,老同學(xué)下了很大的大功夫耙了七八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直整到天黑,才有了點眉目。
第二天我又與妻子帶著小镢頭和耙,敲打了一個上午,才基本整細整平。然而卻是一片焦土。我家沒有拖拉機拉水播種,只得用扁擔(dān)、桶挑水了,水灣很遠,跳一趟要費很長時間。水挑到地里,開始播種了,首先用極原始的抬犁(也叫“二人抬”一人拉著,一人招著)犁出播種小麥的溝來,犁一個來回,然后放下抬犁,一人澆水,一人播種,接著一人施肥(基肥,復(fù)合肥)一人覆土埋平,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程序。一塊地要反復(fù)這樣上百次,要挑幾十趟水,才能完成。多虧了秋收秋種學(xué)校放幾天秋假,不用兩頭兼顧,要不那就更加殘酷了。
……
這樣的“一手握鋤頭,一手執(zhí)粉筆”的民辦教師經(jīng)歷,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二十余載了,每每想起這些,便會生出許許多多的感慨。大半生艱苦奮斗,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嘗遍,人在旅途,跋山涉水,曲曲折折,或山重水復(fù),或柳暗花明。這些留在記憶里的酸苦,已經(jīng)成為人生寶貴的財富。社會的發(fā)展日新月異,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F(xiàn)在我家住在小城一隅,離大海很近,閑暇常愛到海邊走走。
我常想人生多像蒼穹之下這片海,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海上風(fēng)平浪靜,碧波萬頃,但有時也會風(fēng)起云涌,淫雨霏霏,浪潮滾滾,亦或電閃雷鳴,洪波連天,驚濤拍岸。我們熱愛大海的廣闊壯美,熱愛大海的云蒸霞蔚容納百川吞吐日月氣象萬千,但也要知道海的跌宕起伏,海的苦澀與痛楚。要知道在驚濤駭浪中非凡環(huán)境里生長著魚蝦海參水母貝類千百種生物經(jīng)受了怎樣的困苦的折磨,還有沒找到避風(fēng)港灣的船只,歷經(jīng)艱險千方百計躲過風(fēng)暴劫難!
膠東人面朝大海時有一句極富幽默的方言抒情語:“大海的水啊,齁咸的!”談笑之余仔細想想,這話還真有些生活哲理,大海很美,它給了人們很多的美好與享受,品品海水的滋味卻是咸澀的,也許生活天生就該有這樣一份最基本的滋味。
作者:董強
公眾號:東方散文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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