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北京羊肉胡同散記
秋天的北京羊肉胡同散記
羊肉胡同最壯觀的當屬七八月時節(jié),槐花次第開放,一層一層的白花花耀眼,地上也淺淺鋪滿一層,被路人來回踩著,柔柔的,軟軟的。微風一吹,空中槐花紛紛飄揚著。穿行在槐花之間,一股股幽幽清香撲鼻而來,沁入肺腑,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在心頭蕩漾。
出北京4號線地鐵西四站D口右轉,抬頭可見半空中兩塊碩大的招牌,斑駁雜色,顯得很有些年頭了:一曰開心麻花劇場,一曰地質禮堂珠寶街,頗有一點“普大喜奔”的味道在半空中瀟灑地張揚著。
開心麻花劇場,顧名思義,就是胡同口的一家影院,至于開心不開心,我無從知道,因為從來沒進去過。但從進進出出、勾肩搭背的紅男綠女卿卿我我來看,開心是必不可少的;羊肉胡同,顧名可不能思義,因為它壓根就沒有羊肉,除了珠寶店還是珠寶店,一家接著一家地開,珠寶都去哪里了還真不知道,但羊肉胡同南側有地質禮堂,北側是國土資源部,珠寶材料來源品質可靠,幾十年來此經(jīng)營的各路老板都賺得盆滿缽滿,這一點恐怕不是假的,路人可以從老板或老板娘臉上的笑容里覓到蛛絲馬跡。
于我而言,羊肉胡同的可愛不在珠寶的珍稀與尊貴,也不在是否有羊肉湯、羊肉火鍋或羊肉泡餅,盡管我不屬羊,但生活中處處卻像只羊:溫馴、隨和、低調,縱使有滿腹牢騷也只是找個無人的地方咩咩幾聲,很快就煙消云散了。近年來讓我可以咩咩幾聲的地方只有兩個去處:一是微信朋友圈,一是作家筆下的文字書稿。一頭扎進去,不知早晚,不知周末,不知節(jié)假日,何來是非恩怨、家長里短?但羊肉胡同最吸引我的當屬路兩旁一溜直排的國槐樹和一字胡同直到底的幽靜了。
春天時節(jié)仍料峭三分寒,國槐的枝丫如搭棚遮陽的老人,枯瘦的手臂伸長遙指長空,稀疏的光影落在地面愈顯斑駁、參差不齊,行人匆匆而過,似乎沒有什么風景值得留戀。但你若有抬頭張望天空遠處的習慣,還是可以看見碩大的鳥巢架在光禿禿的枝丫上,獨具特色,堅固而且美觀。我常常會停下腳步仔細琢磨這些枯枝搭就的小房子:沒有鋼筋支撐,也無磚瓦水泥結構,但狂風呼嘯、樹枝亂晃時居然能安如泰山,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如此看來,鳥們確實是天賦異稟的建筑專家,平時說人不如鳥,說的肯定是指人不如鳥那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也不如鳥們一樣可振翅高飛,直沖云霄;但站在羊肉胡同里,我覺得至少在建筑方面,人確實是要遜色鳥們很多的!
都說北京春天的腳步很短,轉眼就到了夏天,羊肉胡同真不愧步調一致,季節(jié)變換的節(jié)奏拿捏到絲毫不差,兩邊的國槐樹葉子愈發(fā)濃綠起來,鳥窩已藏起了孤傲的身影,縱使正午的太陽也難以穿透濃厚的綠蔭,羊肉胡同便成了鳥兒嬉戲的天堂:小個子的麻雀,機靈鬼精,三五成群,或落在地面,或悠閑地踱著碎步,小嘴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小眼睛圓溜溜直轉,絲毫不怕身旁經(jīng)過的路人;長尾巴的灰喜鵲,體型勻稱,偶爾會從樹葉中探頭探腦,更多的時候露出修長美麗的身姿,喳喳地邊叫邊跳躍著,忽而又從另一處樹冠上冒出長長的尾巴,逗得我常常會拿出手機,打開鏡頭,總想搶拍上幾張照片,但動作始終慢了半拍,剛按快門,鵲已飛起,只好對著空中一陣亂按,然后再一張一張地刪去,有時運氣好,總能拍到一兩只喜鵲,在樹枝上調皮地???。
羊肉胡同的夏天悠長而涼爽,是一個讓路人很愜意的好去處,再毒辣燙人的太陽光線落在槐樹上,立馬就會被槐樹葉稀釋掉一股張狂的銳氣,然后被過濾成暖洋洋的溫柔輕輕印在你的頭上、臉上乃至身體的任意部位。要是遇上槐花盛開的日子,陽光里還會釀著一股濃濃的甜香氣味,走在槐花鋪滿的巷子里,何來酷暑之虐?這真是一條天然的空調通道,我常常會莫名地贊嘆。其實北京遠不止羊肉胡同一條巷子,步行時不時會碰上那種鐵柵欄圍好的古樹,看看它們虬勁的軀干、曲屈盤旋的枝椏,再看看寫滿滄桑的龜裂皮膚,仿佛可以看見早年的前輩們在樹下納涼的身影:一把茶壺,幾碟豆子、花生,估計那時沒有啤酒,或席地而坐,或小椅小凳地圍在一起,煙霧裊裊,茶香四溢,或撲克翻飛,老K當家;或象棋爭斗,馬躍田間,炮轟良將;或天南海北、風流軼事,笑聲爽朗,真正的“街頭巷尾度青春,綠蔭樹下養(yǎng)爺們”。
在羊肉胡同通往磚塔胡同的核桃巷里,兩棵大小粗細相當接近的古樹,待遇卻截然不同,一棵有鐵柵欄護衛(wèi),顯示著身份的尊貴和歲月的滄桑,另一棵卻無依無靠、孤單寂寞,每次經(jīng)過它們身邊時,我總要思索幾分鐘,卻始終無法明白它們不同待遇背后的真正原因:同處一條小道邊,同在一片藍天下,甚至同在一家小院門口,觀其膚色,雖不敢斷定它們同年同月同日栽,但至少可斷定樹齡當在伯仲之間,為何結局大不一樣?莫非樹亦如人,有命運不同一說:運去金成鐵,時來鐵似金。如斯,古樹如老人一說也就順理成章矣! 年年歲歲葉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不同人的眼里古樹自有三六九等之說,貴為文物級別,自然呵護有加,賤為草民野老,自然視而不見。只是這“貴”“賤”如何區(qū)分,恐怕還得細細思量才好;在古樹看來,人亦有善惡之分,有男女之別,有陽春白雪之高雅,亦有下里巴人之粗俗也。只是樹們以百年來寒來暑往、風霜雨雪的深厚閱歷,自然練就了榮辱不驚、不悲不喜、不嗔不怒的博大胸襟,至于腳下有無柵欄護衛(wèi)之待遇,又何足道哉?如此,我確有少見多怪之嫌了。
羊肉胡同最壯觀的當屬七八月時節(jié),槐花次第開放,一層一層的白花花耀眼,地上也淺淺鋪滿一層,被路人來回踩著,柔柔的,軟軟的。微風一吹,空中槐花紛紛飄揚著。此時此刻,羊肉胡同在我眼里成了槐花的世界,車子不見了,行人不見了,就是胡同兩邊的房子也不翼而飛,我就像一個小精靈一般,穿行在槐花之間,一股股幽幽清香撲鼻而來,沁入肺腑,從內(nèi)到外仿佛被花香洗過一般,甚至冬天在體內(nèi)深處積伏已久的霧霾也一絲一絲被抽出體外,每一根毫毛都通透清爽,就像吃了傳說中的人參果一般,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在心頭蕩漾。
行走在槐花組成的長廊里,時時會讓我想起“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江南美景來,只是江南太遠了,江南沒有這么好的槐花,但江南有藍天,天空多遙遠;江南有荷塘,荷葉田田,魚戲蓮葉間。對,我就是一尾來自江南蓮葉間的魚兒,追溯歲月的時間長河,一路北漂,游進皇城,游進了這條槐花的河流,嬉戲、品鑒于這槐花深處的嬌媚與暗香:盡管一路走來,磕磕碰碰,不斷遭遇世態(tài)炎涼,但癡心不改。
羊肉胡同的秋季是壯烈而短暫的,剛從槐花落盡的傷痛中蘇醒過來,風就一陣比一陣涼,像有一把看不見的利刃,在枝頭葉片間悄悄游走,割斷了生命的張揚潛力卻看不見傷痕的蛛絲馬跡。于是樹葉漸漸由碧綠至淺黃,由淺黃至金黃,由金黃至飄飛,開始了一生當中最為慘淡的凋零日子,這個生命由盛而衰的漸變過程很難用眼睛去發(fā)現(xiàn),但樹們卻有切身體會,滿身痛楚說不出口,任由枝頭上的兄弟姐妹們紛紛散落在地上,在秋風秋雨的洗劫中化為腐朽,雖然有“零落成泥護春枝”的喝彩與點贊,但我還是聽出了其中的悲壯與凄美,或許“秋風秋雨愁煞人”說的就是樹葉這種生命戛然而止的煎熬過程吧?
冬天的羊肉胡同是蕭瑟的、枯敗的,也是頑強不屈的。光禿禿的枝干橫亙著,交叉著,似嬉鬧的頑童在得瑟,又像睿智的老者在沉思,整條胡同褪去了往日的繁華與喧鬧,樹葉與槐花無影無蹤,連路人也縮著脖子匆匆而過,北風如刀鋒一般刮洗著胡同里的一切。有時候,雪花也不邀自來,紛紛揚揚,深淺兩相宜,把胡同渲染成一個潔白的世界,枝丫上時不時會落下雪的粉末,一不小心就掉落衣領里,一絲冰涼從后脖頸悄然鉆入,瞬間又化為烏有。我當然知道冥冥之中這頑皮的雪粉末注定與我有緣:我從江南青山綠水間風塵仆仆而來,她從北國地面蒸騰至高空,遇極寒而化為雪花飄落而下,聚于樹枝丫間等候我的經(jīng)過,不遲亦不早,她的凄美吻上我最為敏感的脊椎,這種相遇的輪回又何止是三生三世?她一生的守候只為我的路過,我一生的行程只為她的悄然降落,是飄飄仙子與書生的邂逅?還是潔白精靈與江南游子的雅聚?我被莫名地感動了,世上萬事萬物的遇見,都是前世今生的一段緣。比如父母,比如妻兒,比如兄弟姐妹,比如同學、同事……遇上你是我的緣,叫我如何敢幽怨?
羊肉胡同冬天的枯瘦、單薄、無助,此時此刻竟然讓我心頭莫名地溫暖起來:是的,冬雪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從枯枝張揚的天空,仿佛看到了一幅繁花似錦的美麗畫卷在鋪展開來,“豪華落盡見真淳”的純美意境悄然降落,鳥兒不再隔膜,又在心頭開始展翅飛翔。
冬去春又來,四季輪回如羊肉胡同的國槐,花開花又落,鳥兒的歡快與自由是必不可少的,胡同旁邊的四合院又豈能被簡化忽略:紅檐碧瓦,門樓高聳,左仙鶴,右麋鹿,門釘金光閃閃,門簪上方碩大的迎客松搖曳著笑迎天下客的儒雅大度,高大的紅漆朱門回蕩著宅子主人當年金榜題名、高中榜眼的春風得意,“人面不知何處去,槐花依舊迎夏風”,此時此刻,眼前的榜眼府邸孤傲地緊緊關閉,臺階兩旁粗獷霸氣的石獅早已不翼而飛,張牙舞爪的威猛身影已成傳說,只留下寬大的漢白玉底座靜穆于塵灰飛揚之中,顯得格外落寞孤寂,仿佛在嘆息著遠去的輝煌顯赫與近世的凋零冷落。望著諾大的府第空蕩蕩無一人居住,耳旁忽然響起“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禪門玄機,可惜羊肉胡同沒有桃花,否則過往的客人難免不會重演一段“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故事,來渲染羊肉胡同千年的傳奇。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走在羊肉胡同里,我常常會莫名地做些白日夢:胡同成了路人眼里的一段風景,或許有一天,我也能成為胡同里的一個小故事?胡同恍如慈祥的老人在我耳旁悄悄地嘀咕:不,你只能是胡同里的匆匆過客,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了,不帶走一絲云彩……我,坦然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