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優(yōu)美散文推薦
遲子建是當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獲得過“魯迅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茅盾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大獎,是當今文壇一顆耀眼的明星。下面是學(xué)習啦小編給大家推薦的遲子建優(yōu)美散文,供大家欣賞。
遲子建優(yōu)美散文推薦:是誰扼殺了哀愁
現(xiàn)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帶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了,“哀愁”就得像舊時代的長工一樣,卷起鋪蓋走人。于是,我們看到的是張揚各種世俗欲望的生活圖景,人們好像是卸下了禁錮自己千百年的鐐銬,忘我地跳著、叫著,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的樂土,顯得是那么亢奮。
哀愁如潮水一樣漸漸回落了。沒了哀愁,人們連夢想也沒有了。缺乏了夢想的夜晚是那么的混沌,缺乏了夢想的黎明是那么的蒼白。
也許因為我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吧,我是那么的喜歡哀愁。我從來沒有把哀愁看做頹廢、腐朽的代名詞。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是可以讓人生長智慧、增長力量的。
哀愁的生長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是那片蒼茫的凍土。是那種人煙寂寥處的幾縷雞鳴,是映照在白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悄然飄入我的心靈。
我熟悉的一個擅長講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中說沒就沒了,可他抽過的煙鍋還在,怎不使人哀愁;雷電和狂風摧折了一片像蠟燭一樣明亮的白樺林,從此那里的野花開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園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將成熟的時候,卻被早霜斷送了生命,怎不讓人哀愁;雪來了,江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時光看不到輪船駛?cè)氪a頭,怎不叫人哀愁!
我所耳聞目睹的民間傳奇故事、蒼涼世事以及風云變幻的大自然,它們就像三股弦。它們扭結(jié)在一起,奏出了“哀愁”的旋律。所以創(chuàng)作伊始,我的筆觸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這片哀愁的天空,我也格外欣賞那些散發(fā)著哀愁之氣的作品。我發(fā)現(xiàn)哀愁特別喜歡在俄羅斯落腳,那里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發(fā)著一股酵母的氣息,能把庸碌的生活發(fā)酵了,呈現(xiàn)出動人的詩意光澤,從而洞穿人的心靈世界。他們的美術(shù)、音樂和文學(xué),無不洋溢著哀愁之氣。比如列賓的《伏爾加河纖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艾托瑪托夫的《白輪船》、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等等,它們博大幽深、蒼涼遼闊,如遠古的牧歌,凜冽而溫暖。所以當我聽到蘇聯(lián)解體的消息,當全世界很多人為這個民族的前途而擔憂的時候,我曾對人講,俄羅斯是不死的,它會復(fù)蘇的!理由就是:這是一個擁有了偉大哀愁的民族啊。
人的憐憫之心是裹挾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憐憫的藝術(shù)是不會有生命力的。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濕潤而燦爛的夕照,是情到深處的一聲知足的嘆息??墒窃谶@個時代,充斥在生活中的要么是欲望膨脹的嚎叫,要么是麻木不仁的冷漠。此時的哀愁就像喪家犬一樣流落著。生活似乎在日新月異發(fā)生著變化,新信息紛至沓來,幾達爆炸的程度,人們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舊的帽子,疲于認知新事物,應(yīng)付新潮流。于是,我們的腳步在不斷拔起的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間變得機械和遲緩,我們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慶典的焰火中變得干澀和貧乏,我們的心靈在第一時間獲知了發(fā)生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新聞時卻變得茫然和焦渴。
在這樣的時代,我們似乎已經(jīng)不會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擠壓了我們的夢想,求新的狗把我們追得疲于奔逃。我們實現(xiàn)了物質(zhì)的夢想,獲得了令人眩暈的所謂精神享受,可我們的心卻像一枚在秋風中飄蕩的果子,漸漸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氣,干澀了、萎縮了。我們因為盲從而陷入精神的困境,喪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籠中,捆綁在尸床上。那種散發(fā)著哀愁之氣的藝術(shù)的生活已經(jīng)別我們而去了。
是誰扼殺了哀愁呢?是那一聲連著一聲的市井的叫賣聲呢,還是讓星光暗淡的閃爍的霓虹燈?是越來越眩目的高科技產(chǎn)品所散發(fā)的迷幻之氣呢,還是大自然蒙難后產(chǎn)生出的滾滾沙塵?
我們被阻隔在了青山綠水之外,不聞清風鳥語,不見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這樣寸寸流失。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那些被標榜為藝術(shù)的作品,要么言之無物、空洞乏味,要么迷離儻蕩、裝神弄鬼。那些自詡為切近底層生活的貌似飽滿的東西,散發(fā)的卻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氣。我們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說盡管我們過得很熱鬧,但內(nèi)心是空虛的;我們看似生活富足,可我們捧在手中的,不過是一只自慰的空碗罷了。
遲子建優(yōu)美散文推薦:我對黑暗的柔情
我回到故鄉(xiāng)時,已是晚秋的時令了。農(nóng)人們在田地里起著土豆和白菜,采山的人還想在山林中做最后的淘金,他們身披落葉,尋覓著毛茸茸的蘑菇。小城的集市上,賣棉鞋棉帽的人多了起來,大興安嶺的冬天就要來了。窗外的河壩下,草已枯了。夏季時繁星一般閃爍在河畔草灘上的野花,一朵都尋不見了。母親侍弄的花圃,昨天還花團錦簇的,一夜的霜凍,就讓它們腰肢摧折,花容失色。
大自然的花季過去了,而居室的花季還在。母親擺在我書房南窗前的幾盆花,有模有樣地開著。蜜蜂在戶外沒有可采的花蜜了,當我開窗通風的時候,它們就飛進屋子,尋尋覓覓的。不知它們青睞的是金黃的秋菊,還是水紅的燈籠花?
那天下午,我關(guān)窗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金色的蜜蜂。它蜷縮在窗欞下,好像采蜜采累了,正在甜睡。我想都沒想,捉起它,欲把它放生。然而就在我揚起胳膊的那個瞬間,我左手的拇指忽然針刺般的劇痛,我意識到蜜蜂蜇了我了,連忙把它撇到窗外。
蜜蜂走了,它留在我拇指上的,是一根蜂針。蜂針不長,很細,附著白色的絮狀物,我把它拔了出來。我小的時候,不止一次被蜜蜂蟄過,記得有一次在北極村,我撞上馬蜂窩,傾巢而出的馬蜂蟄得我面部紅腫,疼得我在炕上直打滾。
別看這只蜜蜂了無生氣的樣子,它的能量實在是大。我的拇指頃刻間腫脹起來,而且疼痛難忍。我懊惱極了,蜜蜂一定以為我要致它于死地,才使出它的撒手锏。而蟄過了人的蜜蜂,會氣絕身亡,即使我把它放到窗外,它也不會再飛翔,注定要化作塵埃了。我和它,兩敗俱傷。
我以為疼痛會像閃電一樣消逝的,然而我錯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到了晚飯的時候,我的拇指仍然錐心刺骨的疼。天剛黑,我便鉆進被窩,想著進入夢鄉(xiāng)了,就會忘記疼痛。然而輾轉(zhuǎn)著熬到深夜,疼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不得不從床上爬起,打開燈,察看傷處。我想蜜蜂留在我手指上的蜂針,一定毒素甚劇,而我拔蜂針時,并沒有用鑷子,大約拔得不徹底,于是拿出一根縫衣服的針,劃了根火柴,簡單地給它消了消毒,將針刺向痛處,企圖挑出可能殘存著的蜂針。針進到肉里去了,可是血卻出不來,好像那塊肉成了死肉,讓我駭然。想到冷水可止痛,我便拔了針,進了洗手間,站在水龍頭下,用冷水沖擊拇指。這招兒倒是靈驗,痛感減輕了不少,十幾分鐘后,我回到了床上。然而才躺下,剛剛緩解的疼痛又傲慢地抬頭了,沒辦法,我只得起來。病急亂投醫(yī),一會兒抹風油精,一會兒抹牙膏,一會兒又涂抗炎藥膏,百般折騰,疼痛卻仍如高山的雪蓮一樣,凜冽地開放。我泄氣了,關(guān)上燈,拉開窗簾,求助于天。
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了,如果天氣好,我可以望見窗外的月亮,星星,可以看見山的剪影。然而那天陰天,窗外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人的心真是奇怪,越是看不見什么,卻越是想看。我將臉貼在玻璃窗上,瞪大眼睛,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它毫不含糊地將白日我所見的景致都抹殺掉了。我盼望著山下會突然閃現(xiàn)出打魚人的漁火,或是堤壩上有汽車駛過,那樣,就會有光明劃破這黑暗。然而沒有,我的眼前仍然是沉沉的無邊的暗夜。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味這樣的黑暗了。都市的夜晚,由于燈火的作祟,已沒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鄉(xiāng),我能佇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為月色的誘惑。有誰會欣賞黑暗呢?然而這個傷痛的夜晚,面對著這處子般鮮潤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身上漸漸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團火。如今能看到真正的黑暗的地方,又有幾處呢?黑暗在這個不眠的世界上,被人為的光明撕裂得丟了魂魄。其實黑暗是潔凈的,那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繁華,褻瀆了圣潔的黑暗。上帝給了我們黑暗,不就是送給了我們夢想的溫床嗎?如果我們放棄夢想,不斷地制造糜爛的光明來驅(qū)趕黑暗,縱情聲色,那么我們面對的,很可能就是單色調(diào)的世界了。
我感激這只勇敢的蜜蜂,它用一場壯烈的犧牲,喚起了我的疼痛感,喚起了我對黑暗的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有這干干凈凈的黑暗,才會迎來清清爽爽的黎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