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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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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思忖:要不要給父親打個電話,要不要呢?
父親一定是不在家的。他這時也許正站在5樓或者8樓的腳手架上奮力扔上了又一塊磚,擦一擦汗的工夫,就被人拼命地吆喝。十幾年了,人也上了50,不知道他,還受不受得了。
但父親是心甘情愿又志得意滿的,至少他每次與我說話都在努力表達這樣的意思。而我,越發(fā)地不安。
我今年22歲了,父親52。我4歲時母親改嫁他鄉(xiāng),父親和我磕磕絆絆地活著。多少年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楚,那些漫長的日子怎么可以用一個數(shù)字說過來呢?
父親的智商比一般人要低一點,生活簡單得像幾條縱橫的網(wǎng)格。很早的時候,別人扔掉一架破木車,他撿回來,敲敲打打,然后拖著上路了,沿途把別人扔下的酒瓶廢鐵等破東西撿上車拖回家。時間久了,鄉(xiāng)鄰們也把不要了的東西放到他車上。我整天埋在那一堆破爛里翻翻揀揀,窮人的孩子,六七歲就當了家。
冬天來的時候,我放錢的紙盒子已經(jīng)有了沉甸甸的滿足。這年過年,我們吃了魚和肉。一個8歲的女孩子,把年夜飯看了又看,從心底里微笑著叮囑自己記住那一刻龐大的快樂,所以,一直到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也忘不了當時滿滿的幸福。
父親種的瓜菜都新鮮水嫩,我們兩個人吃得很少,我就把大部分放到父親的小推車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嫂子大娘誰要就從上面拿走,回去包頓餃子或者做頓湯面,也不說謝,偶爾記得,差他們的孩子送一碗給我,我笑笑地接著,也不說謝。
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我沉默著、絢爛著,也成長著。每天最好的時光便是我踩在小凳上彎腰炒菜,父親坐在灶前燒火,不時驚慌地去扶一下我腳下的小凳,見很安全了,就呵呵笑起來?,F(xiàn)在去想那段日子,總是首先憶起灶間的那片陽光,10歲左右的陽光,竟然是天長地久的樣子。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多少年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用紙盒子里的錢交學(xué)費,買作業(yè)本,也偶爾買點肉做給父親吃,是恬然的安靜感覺。這樣的日子讓人有種慣性的依賴,像一只鳥的飛翔,沒有轉(zhuǎn)彎和阻隔。
突然的一天,父親拖著壞了很多處的車子從廢品站回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透著強烈的委屈和惶惑。錢被鎮(zhèn)上的小混混搶了,父親被打了。我安慰了他半天,最后還是忍不住哭了。這是第一次,然后是,接二連三。父親越來越惶惑不安,吃飯越來越少,睡覺也很不安穩(wěn),經(jīng)常半夜起來對著窗戶呆呆地坐幾個時辰。話也不說了,更不笑,臉上眼睜睜地消瘦下來,眼神是不安的游移。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知道他往日細緩如流水的生活突然碰上了巨巖,他緩不過神來,難受得緊。
那天,父親去廢品站很晚了還沒回來。外面一片漆黑,心里一陣陣發(fā)毛的我跑出去沿路找。嗓子喊破了,像一面破鑼,震得自己心里腦里嗡嗡的,卻并沒傳出多大響聲。夜里的村野風吹草驚,自己的腳步聲和喊聲總會引來一片陌生的聲音。我毛骨悚然。最終在一個大水灣邊看到父親的車子,沒有人。我立刻就大哭起來,感覺整個人都化成了水在不斷地往外流,直到整個人都空了。
猛然聽到一陣急促水聲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哭聲被硬生生截斷在喉嚨里。我望著聲音的來處,好久才看清楚有一個人從水里走過來,越來越近,像從水里長出來的一樣,水被擦出一片嘩嘩聲,有沉重的呼吸聲,近了,又近了——是父親,是父親!
父親跑過來喘著氣抱住我,急急地問:“我得活著跟你做伴,對不對?”
我使勁地點頭,嗚咽不已。父親立刻笑了,像發(fā)現(xiàn)了真理似地說:“怎么樣我也不能死,我得活著跟你做伴。”說完就不理不顧地牽著我回家了。
一路上他莫名的興奮對比著我的淚水。那一年我13歲,父親43。這是我生命中最銘心刻骨的一段回憶。
父親最終也沒有去把那架車子撿回來。他不再去鎮(zhèn)上了,就在四周圍轉(zhuǎn),誰家田里有草就幫忙拔,有什么活就幫忙干。只是每天都樂呵呵的。再后來,父親跟著村里的一個民工小組去趕零工。他只扔磚頭,從房底扔到房上,要恰恰扔到瓦匠手上,要快,要一時不停。他的胳膊紅腫了起來,每天回來我就用熱毛巾給他敷,但不很管用,后來學(xué)習(xí)家務(wù)一忙起來,也便放棄了。有時候夜里醒來聽到父親睡夢中沉沉的呻吟,心就一抖一抖地疼,淚流了一臉也不敢哭出聲來。父親很賣力氣,對工錢也沒有概念,給多少是多少,好在別人不太忍心欺他。
生活再一次進入正軌,我可以不用踩小凳子炒菜了,干活也利落了許多,不再需要父親燒火了。他便轉(zhuǎn)移了目標,每天我寫作業(yè)的時候就撫一撫我的英漢大詞典,咕噥幾句“小閨女不簡單,能看這么大的外國書”,臉上是羨慕和驕傲。我對他笑一笑,他就很歡喜地走了。父親顯然對自己過的日子心滿意足,眉眼間都活絡(luò)了許多。
高中我沒住校,仍然延續(xù)著這種生活,但是日子一天天逼近高考,我開始發(fā)慌。
我試探著問他:“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念書了,你怎么辦呢?”
“有多遠?是不是有毛主席那么遠?”他瞪大眼睛,臉上有我看不出來的表情。我局促地點了下頭。他竟然很高興:“閨女能到毛主席那里去了,不簡單,我,我在家里等你回來。”表情甚是雀躍。我不想把話題往深里引了,怕他難受,說:“你要干活呢。”他說:“好,干活。”
就這樣我半頭半尾、模糊不清地完成了離別的可能,卻沒有想到在上路之前的晚上,父親變了卦,死活要送我去上學(xué)。他說,太遠了就走丟了,說得切切真情,我沒有辦法說不,就這樣拖拖拉拉出了門。
半天的汽車,一天一夜的火車。父親一直興奮著,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人、這么大的車。下車之后更不得了,他被那么高的樓晃得頭暈,自始至終只說一句話,“神仙一樣的咧?”
我始終小心謹慎地買票、轉(zhuǎn)車、照看行李包裹、照看父親,心里竟有種不可思議的平靜,感覺竟像我在送父親上學(xué)。
到了學(xué)校天就黑了下來,招待所父親不住,說,他在哪里都睡得著,可不能過神仙一樣的生活呢。宿舍要關(guān)大門了,我被父親塞進去。一夜無眠,一大早就在門里等著開門,而父親,等在門外。拉開門的一剎,我看到他滿身的泥灰,臉上也黑漆漆的,正朝門里緊張地張望,生怕我進了那扇門他就再也見不到了似的。我趕緊迎出去,問他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
他說,沒什么事呀,就是夜里冷了,看不見東西就隨手扯了塊布裹在身上。天哪,那一定是前面樓施工扔下的水泥袋子,上面是沒倒干凈的灰粉。已經(jīng)是9月的天氣了,一定冷得難當。我看著一臉是笑的父親,深吸了一口氣,仍是說不出話來。
學(xué)校招生處還沒有上班。我揣著戶口本在偌大的校園里轉(zhuǎn),滿是四處無依、漂泊不定的感覺,心里很不踏實。但想到畢竟以后4年都要在這里生活了,總有點殷殷的期望。而父親沒有,一切對他來說是那么生疏,而生疏使他更顯局促。在三四千里以外的異地,他聽不懂別人說話,別人也聽不懂他。他打心底里恐慌,一著急,就脫口而出:“我回家吧,我想回去了。”
我拗不過他,只好送他去車站。這一年我19歲,帶著年輕的夢想和莫名的迷惘進入了城市;父親49,在城市的一角作驚鴻一瞥,然后帶著滿心的喜悅,穿著又臟又破的衣服離開了。“轉(zhuǎn)身成背影了,話,怎么說呢?”無語凝咽。
這是我跟父親惟一的一次離別,一別至今。
為了賺取自己的學(xué)費,我每個假期都不得不留在這座城市打工。轉(zhuǎn)眼,便是4年了。父親在家望眼欲穿。我只在過節(jié)的時候把電話打到鄰居家去,父親跑來接,每次接的時候都是喜悅的,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就絮絮叨叨說誰家又給了他什么吃,誰家又蓋房子他去幫工。我在這一頭捂住話筒抽泣,然后調(diào)整聲音要求他晚上給自己做點好吃的。他會答應(yīng)了回去做,很認真。我羨慕父親可以用如此簡單的方式表達他的珍惜,而我總是忍不住洶涌又愚笨地欲蓋彌彰。
今天,父親的小閨女長大了,她已經(jīng)學(xué)會穿著職業(yè)裝在城市的人流中匆忙行走。一個月后,領(lǐng)到第一筆工資的我,就可以回家看父親了。
我們曾約定過,要一輩子陪伴的。

一輩子陪伴

我一直在思忖:要不要給父親打個電話,要不要呢? 父親一定是不在家的。他這時也許正站在5樓或者8樓的腳手架上奮力扔上了又一塊磚,擦一擦汗的工夫,就被人拼命地吆喝。十幾年了,人也上了50,不知道他,還受不受得了。 但父親是心甘情愿又志得意滿的,至少他每次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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