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沉默中開花
愛在沉默中開花
她嫁給他的那一天,哭得死去活來,好像生活從此一片黑暗。
她很漂亮,大眼睛、小嘴巴,皮膚白凈光潔,加上身材苗條,長發(fā)如瀑,走起路來飄飄搖搖,像一朵花兒在風中搖曳。他是村小學的老師,長得又胖又黑,還比她矮半個頭。
她不愛他,一點都不愛,那時,她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是省城來的地質(zhì)勘探員。地質(zhì)勘探員在離村子不遠的河邊搭起帳篷,到附近的山上尋找可開發(fā)的礦源。他長得高大威猛,有著古銅色的肌膚。她和地質(zhì)勘探員一見鐘情,她給他納鞋底,給他挑手掌上的刺,給他洗衣服。對方給她講城里的新鮮事,把她帶到樹林深處吻她,用滾燙的聲音對她說:“我愛你。”
地質(zhì)勘探員回省城時,對她說一年后一定來娶她??蛇€沒有過一年,她就被父母強迫嫁給他。這一年,是1970年。
曾經(jīng)沖動
婚后,她很痛苦,每天都感到窒息。他是一個本分到近乎迂腐的男人,不會說甜言蜜語,只是不聲不響地為她做這做那。他上山摘野果,到田里捉泥鰍,拿到城里賣錢,扯來花布給她縫制衣裳;她喜歡喝粥,他就變著花樣給她熬不同的粥??伤龑λ龅囊磺袥]有感覺。在抱怨和無奈中,她生下三個孩子。對她來說,生活是一片毫無生機的泥沼地,她深陷其中,無力自撥。
他很重視孩子的教育。孩子們懂事后,他在星期天帶著他們?nèi)タh城看電影,看的全是武俠片。他覺得這樣可以激發(fā)孩子們的想象力。孩子們總是看得津津有味??赐觌娪盎氐郊?,天已經(jīng)黑了。煤油燈下,孩子們一邊吃飯,一邊嘰嘰喳喳地給她講電影里的故事,大女兒給她描述人物的穿著打扮,二女兒給她背有趣的臺詞,調(diào)皮的小兒子干脆拿起墻角的扁擔,像電影里面的俠客那樣揮舞起來。他坐在一旁,當她有不明白的地方,趕緊講解。這一刻,她覺得生活不再是毫無生機,而是開滿鮮花。
1979年的夏天,地質(zhì)勘探員忽然找到了她,問她愿不愿意拋夫棄子跟他一起去省城。雖然分開了將近十年,她的心依然跳得像擂鼓一樣,她想,這一定是愛情。她回到家里,胡亂收拾幾件衣服,就沖出家門。他們坐上去省城的汽車。汽車在公路上飛馳,她突然感覺到惶惶不安。她向車外望去,天色已經(jīng)昏暗,到該為孩子和丈夫做晚飯的時間了。她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勇氣,大聲沖司機喊道:“我要下車。”地質(zhì)勘探員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她猛然甩開他的手,沖到車門旁,用力地砸車門,像瘋了一樣大喊:“我要下車!”司機停下車。她沖下去,飛快地往家的方向跑。
遠遠地,她看到他站在村口,正一臉焦急地四處張望。她迎上去,對他說:“我們回家吧。”他眼睛潮濕了,哽咽著說:“我們回家。”那一夜,她偎在他的懷里,睡得很安穩(wěn)。
相濡以沫
1985年,他因為工作出色,調(diào)到附近的煤礦子弟學校當老師,一家人從村里搬到礦區(qū)。全家只靠他一人的工資生活,自然很艱辛。孩子們正在長身體,每天都喊餓。為了補貼家用,她平時給建筑工地挑水泥擔沙子,賺點小錢貼補家用。因為營養(yǎng)跟不上,她好幾次昏倒在工地上。
看著妻子瘦弱的樣子,他心里就痛。礦工每個月的工資比教師要多30元,為了讓一家老小過得好些,他下井做了礦工。他下井挖礦的第二十天,礦井發(fā)生倒塌。他拼命地往出口跑,轟隆隆的聲音緊追身后,一塊巨石咂下來,他失去了知覺。他醒來的時候,躺在醫(yī)院里,全家人都圍在他的床邊。他緊緊抓住她的手,淚水止不住從眼角流出,孩子般地大哭起來,他說自己差點就永遠見不到她了。她把他摟進懷里,像摟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她堅決不同意他再去挖礦,堅定地說:“我要你活著,什么苦我都能吃。”他乖乖地聽了她的話,重新回學校做老師。
光陰似箭,眨眼間,兩個女兒相繼考上大學。為了供兩個孩子讀大學,她白天操持家務(wù),晚上做棉鞋賣。他怕她悶,總是陪在她旁邊,給她講《紅樓夢》、《三國演義》、《封神榜》里的故事。她聽得入神,不知不覺間一雙棉鞋就做好了。
有年春天,學校組織老師去長沙旅游,不去的老師可以得到200元錢補貼。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錢一拿到手,他立即去商場買了一塊巧克力。有好幾次,他聽她說想嘗嘗巧克力的滋味,但一想到女兒的學費,她渴望的眼神便黯淡下來?;氐郊?,他把巧克力送進她嘴里,問道:“什么滋味?”她說:“真甜。”這以后,每過一段時間,他就去買巧克力?;蛟S是因為巧克力的滋潤,生活變得不再那么苦。
真愛不言
兩個女兒終于讀完大學,參加工作,每月都會給老兩口寄一些生活費。小兒子雖然連高中都沒考上,但也還爭氣,在礦區(qū)開了一家夜宵店,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歲月流逝,他們都老了。她漸漸變得啰嗦起來,他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
她很想到全國各地走一走,可惜走不動了。但他自有辦法,他買來地圖,帶著她在地圖上旅游,從西安到蘭州,經(jīng)天水,過嘉峪關(guān),直達夢中的敦煌;他還帶著她進行文化之旅,憑吊赤壁,登岳陽樓。每一個地方,他都詳細地講解那里的風土人情、文化典故。為了搜集更多的資料,他要在城里工作的兒女們給他寄來各種旅游雜志。每次看到地圖,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鳥,到處飛翔。她喜歡地圖,那些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圖紙上的地名,在他的講解中變成了花蕾,當他的手指指向它們時,它們就像花朵一樣開放了。
三年時間,他帶著她在地圖上走遍祖國的大好河山。
2006年3月,她56歲生日,兒女們齊聚一堂為她賀壽,她喝了一些酒,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紅霞。調(diào)皮的二女兒向她打趣:“父親跟你說過‘我愛你’嗎?”她忽然想起,他從沒有對她說過這三個字。
她要他說。他臉漲得通紅,憋了半天,說道:“都老夫老妻了,說那肉麻話干嗎啊?”她不依,一定要他說。他還是說不出口,摸著她的臉說:“你這張老臉,我咋就怎么也看不夠呢?”
“這個死老頭。”她舉起拳頭狠狠地砸向他的胸膛,落下去的時候卻很輕。
他從沒向她說過“我愛你”,但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后來,她經(jīng)常在兒女面前感慨:“幸虧嫁給了你們的父親。”
(文/周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