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親有關(guān)的童年回憶故事:理發(fā)包
爸爸給我們留下一樣?xùn)|西,一個白布包,這個白布包至今還留在我的家里。這是我最熟悉的一個包,從我記事時起就認得它,它和我們哥幾個的成長密切相關(guān),也記載著許多故事。
打開包,里面有一把理發(fā)推子、兩把小剪子、兩把大小形狀不同的小木梳、一把刮臉刀、一個當?shù)队玫呐Fё?、一塊油石,還有一塊木方摳成的槽,槽里鑲著細磨石,這便是包里的全部。
我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時候買的這套理發(fā)工具,也不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給我們理發(fā)的,只記得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們哥幾個理發(fā)的事就被爸爸承包了。我猜想:爸爸之所以買四套理發(fā)工具學(xué)理發(fā),既是出于對我們的愛,也是為了省錢。
我小時候很頑皮,而且特貪玩,總不愿意理發(fā),坐在小方凳上被爸爸兜脖圍上那塊帶油漬的白布,僅讓我露出一個小腦袋瓜,還得規(guī)規(guī)矩矩坐半個鐘頭,這讓我十分難受。像小鳥一樣酷愛自由的我,生性就不愿受約束,哪怕是短暫的時間,都會使我心煩意亂。尤其是被理發(fā)推子剪下來的頭發(fā)茬沾在皮膚上、衣服上,渾身上下都癢癢。如果不是頭發(fā)茬扎得難受,那噬血如命的虱子或許還能在我身上多潛伏些日子,這下可好,“城門失火,殃及魚池”,每次理完發(fā),我都要脫下衣褲把它們掃蕩一遍,不但消滅了虱子家族的大部分成員,而且還學(xué)著媽媽用嘴順著衣服縫一路咬下去,這樣,連蟣子也遭到了滅頂之災(zāi),在牙齒咬合的過程中,被剿殺的虱子和虱子卵發(fā)出了破滅的、讓感官都能感到愜意的“嘎嘣、嘎嘣”的聲音……
每當爸爸拿出他的理發(fā)工具,嘴里就開始不停地說:“小生子、波、慶、官得子(大哥的乳名)。”思路一向清晰的爸爸,在這方面始終掰不開鑷子,就這四個兒子,他卻總是喊錯,看著張三叫李四。我比兩個弟弟稍大幾歲,一聽到爸爸亂點鴛鴦譜,再看看炕上放的那包東西,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我嘴里應(yīng)答著,心里卻在尋找時機,一旦時機成熟,便以敏捷的身手,最快的速度,幾步就躥了出去。兩個懵懵懂懂的弟弟,還沒反映過來是怎么回事,就被爸爸順手牽羊給逮個正著。
俗話說:“兔子轉(zhuǎn)山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回老窩”。每次我跑出去,爸爸并不急于俘獲我,他先是給兩個小弟弟剪完頭后,就在家里悠閑地抽著煙,喝著茶水,在那“守株待兔”。無論我怎么躲,總有回家的時候,而一旦被爸爸的大手抓到我的手腕,我還會瞪著眼睛奮力掙扎,殺豬般地大呼小叫。每到這時,爸爸總是笑呵呵地對我說:“小生子,聽點話,頭發(fā)都這么長了,該剪了;看你兩個弟弟都剪完了,我快點給你剪,給你好好剪,剪完了就放你出去玩”。
心情好的時候,在爸爸的安撫下,我還能順從些,并盡量地配合他,有時候上來了拗勁,說啥也不肯讓他剪,圍上白布我就給扯下來,扔到地上,鬧到這份上了,寵愛孩子的爸爸也舍不得拍我一下,他知道對我來硬的根本行不通,所以就來軟的,實在哄不了了,爸爸也有妙招,他是工會干部,會用“五分錢或一毛錢”的物質(zhì)刺激來誘惑我,這一妙招對我還真管用。想到那亮閃閃的“五分錢或一毛錢”,每每都讓我為之心動,眼前即刻浮現(xiàn)出了冰棍和糖塊,我抵擋不住的饞嘴巴,竟幾次主動地坐在了木凳上。
我坐在木凳上也不老實,還在和爸爸討價還價,爸爸笑呵呵地回應(yīng)我的同時非常麻利地兜脖給我圍上那塊帶油漬的白布,我心里想:早晚也逃不出爸爸的手掌心,況且爸爸說話從不食言,為了那五分錢、一毛錢,還是蠻劃算的。
爸爸的推子不太好使,或許是他不很專業(yè)的緣故,行進中,推子經(jīng)常夾頭發(fā)。兩個尚小的弟弟被弄疼了,頂多“哎喲”幾聲,可我本來就不愿意理發(fā),一旦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我就聲嘶力竭地大呼小叫,并向爸爸提出強烈抗議!爸爸一邊欣賞著我拙劣的表演,一邊笑呵呵地對我說:“可能是推子沒油了,我卸下來清理清理,再上點縫紉機油就好使了。”推著推著,又夾頭發(fā)了,我就像公雞看到了頭頂上盤旋的大老鷹,一迭聲地尖叫不停,頭搖得像撥棱鼓一樣,說什么也不肯讓他繼續(xù)剃了。爸爸看著我,看著剛剪了一半的陰陽頭,一邊笑,一邊歉意地對我說:“可能是推子鑼絲扣上緊了,我松一松就不夾頭發(fā)了。好兒子別鬧了,爸爸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爸爸每次給我剪頭都要多費一番口舌,可他從來不發(fā)火,總是耐心地勸導(dǎo)我,在我當時看來,爸爸給我們理發(fā)好像特別有癮,每次兜脖給我們圍上那塊帶油漬的白布,他就圍著我們忽而貓腰忽而抬頭,正視、斜視、仰視、俯視,轉(zhuǎn)過來復(fù)過去,總也看不夠。那慈祥的眼神在仔細地欣賞著我們,仿佛我們都是他擁有的一個個價值連城的珍寶。心中所有的快樂,所有的滿足,都寫在了他的臉上。只見他右手拿著推子,左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我們的頭,那溫暖的大手,那近距離熟悉的喘息,那渾雜著帶有煙香的氣味,都來自于爸爸的身體,伴隨著他那和藹可親的話語,我很快就會安靜下來,一直讓他剪完。
從我記事時開始,一直到我們上完小學(xué),無論多么忙,爸爸都把給我們理發(fā)這件事放在心上,十幾年來,我們小哥幾個就像是他培植的四株小幼樹,爸爸就像一位辛勤的園丁,他時刻不忘為我們澆水,為我們修枝打杈。在他無微不至的精心蒔弄下,在他的呵護下,“小樹”慢慢地長大了。
這個包看似不起眼,可它伴隨了爸爸幾十年,也跟爸爸一起走過共和國在最黑暗的歲月。1966年,爸爸被打成了“走資派”,在批倒斗臭的聲浪里,爸爸頭戴著紙糊的大高帽,胸前掛著大牌子,被押著滿街游斗。后來被送進“五七”干校勞動改造。但沒想到在勞動改造的歲月里,爸爸以他的熱心腸、以他理發(fā)的手藝竟成了大家擁戴的人,成了那里的香餑餑。在爸爸的床鋪下面,經(jīng)常有村民送來煮熟的大紅皮雞蛋、咸鴨蛋和一小瓶燒酒,這些意外的驚喜,時時感動著老爸。他開始背起理發(fā)包,走村串屯親自登門為他們服務(wù)??吹桨职忠荒樀牡靡庀?,遭受同樣命運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牛鬼蛇神”們都說爸爸這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又開始蠢蠢欲動了,爸爸則詼諧地對他們說:“我還是十八級的理發(fā)師吶!在這個行當里應(yīng)該算是高級職稱了。”如果說爸爸的理發(fā)技藝有了長足的進步,并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和贊賞,這功勞可得歸屬我們,因為爸爸是拿我們哥幾個的小腦袋瓜練成的手藝。“五七”干校里的所有人,甚至還包括林場的工人、家屬、以及附近村屯的社員、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為能享受到父親免費的理發(fā)和熱情周到的服務(wù)而感到榮耀。
爸爸給我們留下了這個包,我把它當做一件珍品帶回了家中,與爸爸給我寫的信放在一起。一個人的時候,我經(jīng)常把它們拿出來一樣樣地擺弄著、翻看著。見到這些物品,仿佛爸爸就在身邊。爸爸走了,留下了這個理發(fā)包,留下了愛的回憶,也留下了我們對他無盡的思念……
【作者:程遠棟(公眾號:咱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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