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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學習過的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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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學習過的散文:懷念蕭珊

  一

  今天是蕭珊逝世的六周年紀念日。六年前的光景還非常鮮明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從火葬場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過了兩三天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想寫一篇紀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一種習慣: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常求助于紙筆??墒且痪牌叨臧嗽吕锬菐滋欤颐刻熳膫€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我痛苦地想,難道給關了幾年的“牛棚”,真的就變成“牛”了?頭上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了一樣。我索性放下筆,什么也不寫了。

  六年過去了。林彪、“_”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并不糊涂,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常去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里,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卻從擠滿了人的大廳轉到只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里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家》里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shù)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張慘白色的臉,那兩片咽下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里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么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給關進“牛棚”,掛上“牛鬼蛇神”的小紙牌,還掃過馬路。究竟為什么?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想盡辦法一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靠開后門她才住進醫(yī)院。但是癌細胞已經擴散,腸癌變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愿望總不能說是癡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邊的幾年中間,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樣受到。但是我并未挨過打,她卻挨了“北京來的紅衛(wèi)兵”的銅頭皮帶,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幾天后才褪盡。她挨打只是為了保護我,她看見那些年輕人深夜闖進來,害怕他們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門,到對面派出所去,請民警同志出來干預。

  那里只有一個人值班,不敢管。當著民警的面,她被他們用銅頭皮帶狠狠抽了一下,給押了回來,同我一起關在馬桶間里。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在原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給人當作“罪人”和“賊民”看待,日子十分難過,有時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回家。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面容,滿腦子的烏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要服兩粒眠爾通才能夠閉眼,可是天剛剛發(fā)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啊!”她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日子難過啊!”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堅持就是勝利。”我說“日子難過”,因為在那一段時間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勞動、學習、寫交代、寫檢查、寫思想匯報。任何人都可以責罵我、教訓我、指揮我。從外地到“作協(xié)分會”來串聯(lián)的人可以隨意點名叫我出去“示眾”,還要自報罪行。上下班不限時間,由管理“牛棚”的“監(jiān)督組”隨意決定。任何人都可以闖進我家里來,高興拿什么就拿走什么。這個時候大規(guī)模的群眾性批斗和電視批斗大會還沒有開始,但已經越來越逼近了。

  她說“日子難過”,因為她給兩次揪到機關,靠邊勞動,后來也常常參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專欄”上張貼著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報,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給寫出來“示眾”,不用說“臭婆娘”的大名占著顯著的地位。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她讓上海戲劇學院“狂妄派”學生突然襲擊、揪到“作協(xié)分會”去的時候,在我家大門上還貼了一張揭露她的所謂罪行的大字報。幸好當天夜里我兒子把它撕毀。否則這一張大字報就會要了她的命!

  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蠶蝕著她的身心。我看出來她的健康逐漸遭到損害。表面上的平靜是虛假的。內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蓋住!怎樣能使它平靜!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上面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進巨鹿路口,快到“作協(xié)分會”,或者走進南湖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回到家里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xié)分會”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后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

  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后來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小聲哭著。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憔悴的臉上重現(xiàn),即使減少我?guī)啄甑纳鼇頁Q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二

  我聽周信芳同志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作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蕭珊并未受到這種新式體罰??墒撬诰裆辖o別人當皮球打來打去。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一片癡心,結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么痛心。我勸她,我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么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她嘆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后來她病倒了,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等到我從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經不能起床。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我當時的確在寫檢查,而且已經寫了好幾次了。他們要我寫,只是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y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平日去醫(y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yī)生或者實習醫(y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只有在發(fā)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y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輪車去看病,看好門診回家雇不到車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么病,但是辦不到。后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后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后又靠朋友設法開后門住進了醫(yī)院。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道真實的病情,她在醫(yī)院里只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愿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她把臉掉過去,不讓我看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地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同意我在市區(qū)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墒悄莻€頭頭“執(zhí)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yī)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只說機關不同意,后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里出現(xiàn)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經猜到她的病不輕了??墒侨藗儾蛔屛疫^問她的事情。這五天是多么難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頭頭通知我們全體第二天一早回市區(qū)開會。這樣我才又回到了家,見到了我的愛人??苛伺笥褞兔?,她可以住進中山醫(yī)院肝癌病房,一切都準備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見我一面,我終于回來了。連我也沒有想到她的病情發(fā)展得這么快。我們見了面,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說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說:“你安心治療吧。”她父親也來看她,老人家雙目失明,去醫(yī)院探病有困難,可能是來同他的女兒告別了。

  我吃過中飯,就去參加給別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會,受批判、戴帽子的不止一個,其中有一個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他過去也是作家,不過比我年輕。我們一起在“牛棚”里關過一個時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聽話,他貼出大字報,聲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給提去關了一個時期還不算,還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監(jiān)督勞動。

  在會場里我一直像在做怪夢。開完會回家,見到蕭珊我感到格外親切,仿佛重回人間,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講話,偶爾講一句半句。我還記得她講了兩次:“我看不到了。”我連聲問她看不到什么?她后來才說:“看不到你解放了。”我還能再講什么呢?

  我兒子在旁邊,垂頭喪氣,精神不好,晚飯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著他小聲說:“他怎么辦呢?”他當時在安徽山區(qū)已經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沒有人管,生活上不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因為是我的兒子,給剝奪了好些公民權利。他先學會沉默,后來又學會抽煙。我懷著內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當初不該寫小說,更不該生兒育女。我還記得前兩年在痛苦難熬的時候她對我說:“孩子們說爸爸做了壞事,害了我們大家。”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沒有出聲,我把淚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覺醒過來忽然問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說:“不去了。”就是那個“工宣隊”頭頭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區(qū)。他還問我:“你知道蕭珊是什么病?”我答說:“知道。”其實家里瞞住我,不給我知道真相,我還是從他這句問話里猜到的。

  三

  第二天早晨她動身去醫(yī)院,一個朋友和我女兒、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車來。她顯得急躁,又有些留戀,東張張西望望,她也許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塊大石頭。

  將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醫(yī)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著她,同她短短地談幾句話。她的病情惡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

  當時病房里沒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飯食外一切都必須自理。

  后來聽同病房的人稱贊她“堅強”,說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掙扎著下了床,走到廁所。醫(yī)生對我們談起,病人的身體經不住手術,最怕的是她腸子堵塞,要是不堵塞,還可以拖延一個時期。她住院后的半個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來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時間,是我和她在一起渡過的最后的平靜的時刻,我今天還不能將它忘記。但是半個月以后,她的病情有了發(fā)展,一天吃中飯的時候,醫(yī)生通知我兒子找我去談話。他告訴我:病人的腸子給堵住了,必須開刀。開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許中途出毛病。但是不開刀,后果更不堪設想。他要我決定,并且要我勸她同意。我做了決定,就去病房對她解釋。我講完話,她只說了一句:“看來,我們要分別了。”她望著我,眼睛里全是淚水。我說:“不會的……”我的聲音啞了。接著護士長來安慰她,對她說:“我陪你,不要緊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時間很緊迫,醫(yī)生、護士們很快作好準備,她給送進手術室去了,是她表侄把她推到手術室門口的,我們就在外面走廊上等了好幾個小時,等到她平安地給送出來,由兒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兒子還在她身邊守過一個夜晚。過兩天他也病倒了,查出來他患肝炎,是從安徽農村帶回來的。本來我們想瞞住他的母親,可是無意間讓他母親知道了。她不斷地問:“兒子怎么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兒子怎么樣,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進空空的、靜靜的房間,我?guī)缀跻谐雎晛恚?ldquo;一切都朝我的頭打下來吧,讓所有的災禍都來吧。我受得住!”我應當感謝那位熱心而又善良的護士長,她同情我的處境,要我把兒子的事情完全交給她辦。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檢查,讓他很快住進別處的隔離病房,得到及時的治療和護理。他在隔離房里苦苦地等候母親病情的好轉。母親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氣無力地說幾句短短的話,她經常問:“棠棠怎么樣?”從她那雙含淚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見她最愛的兒子。但是她已經沒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給輸血,打鹽水針。她看見我去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問我:“輸多少西西的血?該怎么辦?”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

  沒有問題,治病要緊。“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夠為我最親愛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興!后來她的身體更不行了。醫(yī)生給她輸氧氣,鼻子里整天插著管子。她幾次要求拿開,這說明她感到難受,但是聽了我們的勸告,她終于忍受下去了。開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誰也想不到她會去得這么快!五天中間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著她在受苦(我是設身處地感覺到這樣的),可是她除了兩、三次要求搬開床前巨大的氧氣筒,三、四次表示擔心輸血較多付不出醫(yī)藥費之外,并沒有抱怨過什么。見到熟人她常有這樣一種表情:請原諒我麻煩了你們。她非常安靜,但并未昏睡,始終睜大兩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著。望著,好像在望快要燃盡的燭火。我多么想讓這對眼睛永遠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離開我!我甚至愿意為我那十四卷”邪書“受到千刀萬剮,只求她能安靜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讀梅林寫的《馬克思傳》,書中引用了馬克思給女兒的信里一段話,講到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說:“她很快就咽了氣。……這個病具有一種逐漸虛脫的性質,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樣。甚至在最后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xiāng)。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癥。我默默地望著蕭珊那對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這段話,稍微得到一點安慰。聽說她的確也“沒有臨終的掙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鄉(xiāng)”。我這樣說,因為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那天是星期天,衛(wèi)生防疫站因為我們家發(fā)現(xiàn)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來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醫(yī)院去照料她,講好我們吃過中飯就去接替。沒有想到我們剛剛端起飯碗,就得到傳呼電話,通知我女兒去醫(yī)院,說是她媽媽“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靂!我和我女兒、女婿趕到醫(yī)院。她那張病床上連床墊也給拿走了。別人告訴我她在太平間。我們又下了樓趕到那里,在門口遇見表妹。還是她找人幫忙把“咽了氣”的病人抬進來的。死者還不曾給放進鐵匣子里送進冷庫,她躺在擔架上,但已經白布床單包得緊緊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彎下身子,把地上那個還有點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幾下,一面哭喚著她的名字。不過幾分鐘的時間,這算是什么告別呢?

  據表妹說,她逝世的時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經對表妹說:“找醫(yī)生來。”醫(yī)生來過,并沒有什么。后來她就漸漸地“沉入睡鄉(xiāng)”。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一個護士來打針,才發(fā)覺她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了。我沒有能同她訣別,我有許多話沒有能向她傾吐,她不能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我!我后來常常想,她對表妹說:“找醫(yī)生來”。很可能不是“找醫(yī)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這樣稱呼我)。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凄涼!

  我女婿馬上打電話給我們僅有的幾個親戚。她的弟媳趕到醫(yī)院,馬上暈了過去。三天以后在龍華火葬場舉行告別儀式。她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因為一則我們沒有通知,二則我是一個審查了將近七年的對象。沒有悼詞沒有吊客,只有一片傷心的哭聲。我衷心感謝前來參加儀式的少數(shù)親友和特地來幫忙的我女兒的兩三個同學,最后,我跟她的遺體告別,女兒望著遺容哀哭,兒子在隔離房還不知道把他當作命根子的媽媽已經死亡。值得提說的是她當作自己兒子照顧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從北京趕來,只為了見她最后一面。這個整天同鋼鐵打交道的技術員,他的心倒不像鋼鐵那樣。他得到電報以后,他愛人對他說:“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遠安定不了。”我在變了形的她的遺體旁邊站了一會。別人給我和她照了像。我痛苦地想: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給我們留下來很難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視這個鏡頭。

  一切都結束了。過了幾天我和女兒、女婿到火葬場,領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勸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寧愿讓骨灰盒放在我的寢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四

  夢魘一般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間似的遠遠地落在后面了。其實哪里是一瞬間!這段時間里有多少流著血和淚的日子啊。不僅是六年,從我開始寫這篇短文到現(xiàn)在又過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經常在火葬場的大廳里默哀,行禮,為了紀念給“_”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們不能把個人的智慧和才華獻給社會主義祖國,我萬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紗插上紙花的同時,我也想起我自己最親愛的朋友,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淚和血。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們兩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們在貴陽結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她讀了我的小說,給我寫信,后來見到了我,對我發(fā)生了感情。她在中學念書,看見我以前,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到家鄉(xiāng)住了一個短時期,又出來進另一所學校。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談了八年的戀愛,后來到貴陽旅行結婚,只印發(fā)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從貴陽我和她先后到了重慶,住在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買了四只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她陪著我經歷了各種艱苦生活。

  在抗日戰(zhàn)爭緊張的時期,我們一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我們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后又別離。在我那兩冊《旅途通訊》中就有一部分這種生活的記錄。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評我:“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認為我不應當把它們也收進去。他們都有道理。兩年來我對朋友、對讀者講過不止一次,我決定不讓《文集》重版。但是為我自己,我要經常翻看那兩小冊《通訊》。在那些年代,每當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的確,只有她最后一次進手術室之前她才說過這樣一句:“我們要分別了。”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沒有好好地幫助過她。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鉆研的精神。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雖然譯文并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它們卻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愿作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她聽一個朋友的勸告,得到后來也是給“_”迫害致死的葉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義務勞動”,也做了一點點工作,然而在運動中卻受到批判,說她專門向老作家組稿,又說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徑,要求參加“四清”運動,找人推薦到某銅廠的工作組工作,工作相當忙碌、緊張,她卻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邊的時候,她也被叫回“作協(xié)分會”參加運動。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急風暴雨般的斗爭,而且是以反動權威家屬的身份參加,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張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擔心,又為兒女們的前途憂慮。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們離開了她,“同事們”拿她當作箭靶,還有人想通過整她來整我。她不是“作協(xié)分會”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員,可是仍然被“勒令”靠邊勞動、站隊掛牌,放回家以后,又給揪到機關。她怕人看見,每天大清早起來,拿著掃帚出門,掃得精疲力盡,才回到家里,關上大門,吐了一口氣。但有時她還碰到上學去的小孩,對她叫罵“巴金的臭婆娘”。我偶爾看見她拿著掃帚回來,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負罪的心情,這是對她的一個致命的打擊。不到兩個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沒有再出去掃街(我妹妹繼續(xù)掃了一個時期),但是也沒有完全恢復健康。盡管她還繼續(xù)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復自由。

  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絕不是她的結局。她的結局將和我的結局連在一起。

  我絕不悲觀。我要爭取多活。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同她的攙和在一起。

  高中學習過的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人目。七板子規(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猓駢粢话?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械的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F(xiàn)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后,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么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于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么。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于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說,點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伙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他便塞給平伯。平伯掉轉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我固執(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shù)男袨?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①

  ①原詩是,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為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見《雪朝》第48頁。他的意思可以見了。

  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镉嬚涨耙粯拥恼埼覀凕c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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