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讀書筆記之妙玉篇
導讀:妙玉,《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之一,蘇州人氏,是一個帶發(fā)修行的尼姑。她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在玄墓蟠香寺出家為尼。下面一篇《紅樓夢》的讀書筆記,關于妙玉給小編帶來的感受。
妙玉以蹊蹺的身份躋身”金陵十二釵正冊”,排第六位,在釵、黛、元春、探春、湘云之后,居迎春、惜春之前,相對其身份而言,是比較靠前的,而全書對她卻著墨不多,前八十回中對其身份來歷的交待數(shù)筆帶過,語焉不詳,后四十回中對其結局的交待也不甚圓滿,歷來爭議甚多,只能由判詞和紅樓曲去想象其結局。這不由得讓人想起杭州靈隱寺冷泉亭的妙聯(lián):泉自幾時冷起?峰從何處飛來?有人答曰:泉自冷時冷起;峰從飛處飛來。此解甚妙,看妙玉,我以為也應作如是觀,而不必太執(zhí)著。曹翁寫妙玉雖只寥寥數(shù)筆,卻是胸中早有丘壑,且細致入微,纖毫畢露,故形象豐滿,神韻十足,足供后人千般評說、萬般感慨。
有林之孝家的來回:“……外有一個帶發(fā)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jīng)文也不用學了,摸樣兒又極好。 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xiàn)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shù),于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xiāng)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在此靜居,后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xiāng)。”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
第十八回中這段借林之孝家的交待妙玉的來歷,頗有“真事隱去”的味道,妙玉的背景非常模糊,只知大略,而無法詳細考察,這就留下了很大的空間,既可供有心人想象,也可供別有用心者臆想。在第一回中,有這樣一段妙語,石頭笑答道:“我?guī)熀翁V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guī)熅辜俳铦h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陶庵夢憶·張東谷好酒》中也有一句妙語譏諷這類字字落實之事:字字板實,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點金成鐵手也。所以,只要知道秒玉出身高貴,品質高潔即可,其余細節(jié),皆可用九方皋相馬之法略去不計。《紅樓夢·世難容》仙曲譽妙玉為“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幾近于屈子的“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妙玉的身份與氣質,都處在世俗的對立面,而偏偏又落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的大觀園中,格格不入,遂成悲劇。她身為尼姑,是方外之人;同時,她又自稱“檻外人”、“畸人”,簡直是自絕于人世。第六十三回中,寶玉求教于岫煙時,岫煙對寶玉說了這樣一段話,讓寶玉和讀者都有“醍醐灌頂”之悟:“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 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妙玉是何等的狂傲孤高,“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這樣的話,大有魏晉高士和晚明狂生的口氣,如嵇康、李贄之輩,而嵇康撫一曲《廣陵散》之后從容赴死,李贄也自盡于獄中。就妙玉而言,一般人比較能夠接受的,也應該是不堪受辱,自盡而完的結局。岫煙是妙玉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岫煙對妙玉的評價是“放誕詭僻”,而寶玉也是“行為偏僻性乖張”,所以,妙玉視寶玉為同道中人,青眼相加,待之格外不同,以至肯以自己“日常吃茶”的“綠玉斗”款待寶玉,她對寶玉,除知己之情外,也可能有絲絲情愫,這也屬正常,畢竟他們是正青春年少,妙玉又長期與青燈古佛相伴,有這樣朦朧的感情存在,更增額外的美感,但若一口咬定妙玉暗戀寶玉,則有幾分煞風景了。即便兩人之間到了這樣的地步,妙玉仍希望寶玉自稱“檻內人”、“世人”,真是遺世而獨立。
妙玉的才華,在七十六回中有很好的體現(xiàn),她對湘云、黛玉所聯(lián)詩句的欣賞與點評及稍后的小試牛刀,一口氣續(xù)出十三韻,才氣不在釵、黛之下。妙玉的潔癖,略有些過,但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所以才會有“才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終止必欲除之而后快。
正因為妙玉的背景是模糊的,我更傾向于把她看作一個化身,是高貴的生命和超絕的才華的化身,為世俗所不理解,為世俗所不容納。第二回中借雨村之口發(fā)了一段頗具荒誕色彩的宏論:“……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 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援引此論,則“十二釵”身上多少都有些這樣的“氣”,而妙玉是最為顯著的代表。黛玉《葬花吟》中有“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和妙玉的“無暇白玉遭泥陷”也遙相應合。
妙玉最終是“風塵骯臟違心愿”,“金玉之質,終遭泥淖”,這是必然的結局,妙玉的悲劇,一方面是世俗所致,另一方面,也是性格所釀,換言之,就是性格和世俗的不相容,所以,妙玉的仙曲就叫《世難容》,可見曹翁看得透徹。王國維有詩云: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曹翁終究也未能擺脫這命運。如果說人是萬物之精華,而妙玉這樣的人則是精華中的精華,把這精華中的精華加以毀滅,就具有格外的悲劇意義,引起無盡的痛惜和深思。這是天才的悲劇,這樣的悲劇,以前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以后也還會繼續(xù)發(fā)生,我們無法阻止,只能扼腕嘆息。